倘若忘记了有人这样对她好过,那她从春花梦里醒来的冬日,在漫天烟火寂下的夜晚,该多空多冷。
可如果负着这样重的情意,她同样不能好过。
吉祥是个知机的姑娘,哪怕有点聪明有点笨,却一向不肯让自己不好过的。
鼻端隐约的凛香中不知何时掺进了淡淡的茶气,隔着门扇,逃不过灵敏的嗅觉。
吉祥很快甩开心绪,又努力将唇尾向上弯了弯,心想这是宋二哥在花心思逗她了。
亏他能想到煮茶给她喝。
这两日栖身在这儿,她对宋老二的印象大为改观,或是拿人气短的缘故,吉祥觉得以前似乎误会了二哥的脾气。至少这几日他对自己照顾有加,即使耷着嘴角面色不悦,也更像为她担心而非不耐烦。
果真是这样,那他也可以照顾好老爹了。
思及老爹,吉祥满心愧疚。笨拙的茶气还在门外徘徊,吉祥想宋二哥平生嗜酒,大抵没有摆弄过茶具,就要喊他进来,忽听一声:“临儿。”
刹那心跳无方,吉祥以为自己听错了。
略带生疏的斟杯声一扉之隔。那人的声音仿佛跋涉了一场山水,只为会一位故人:
“这是铁观音,你教了我许久,我还是只认得这个。”
……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
如墨入水的声缕惊得吉祥趿鞋下榻,头一个想法不是去开门,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怎么找来了?他为什么还要找来?吉祥酸着眼眶立身无地,手指紧拈的飘带及地,似一朵委屈之极的花。
她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去,穆澈也没有推门的打算,只是在门外石阶上摆下矮几清具,脱下白裘铺地,趺坐其上,有些生涩地湔一壶茶。
远处月门外站着宋老二,阴沉地盯着穆澈的侧影,望着他脖子上那条不伦不类的黑布绑带。
他将人蒙眼带来,这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一路几经踉跄,却丝毫未显慌张,唯一的狼狈是在听见人就在这里后,摘下眼布时拉扯成了死结。
待微颤的手指放下,穆澈转头,神色复又沉稳。
他只说了一句话:“倘若今日她不见我,我便不勉强。”
平和如斯,自负如斯。
这个人,从不咄咄逼人,却隐挟山威海势。宋老二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忽然不懂,他这几日的侥幸与隐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给她……比旁人更好的?
嘴角的讥讽落到自己身上,宋老二终是自笑一声,转身离去。
茶成了,穆澈端起杯子喝一口,寡白的脸色泛起淡淡胭红,却是倚案轻喟:“是我煮得不对么……好苦啊。”
门内的吉祥紧紧啮住手背,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你是何等骄傲之人,何曾这样自虐过?为了我,家声不合还不算吗,杀人还不算吗,穆良朝,我何德何能……
穆澈像喝酒那样饮干了一杯茶,随后又倒满一杯,又送到嘴边。
吉祥听着声音心绞如碎,想叫他别再喝,却听门外人说:“我夜里做了一个梦。”
吉祥饮泣蹲在地上,不敢再听,终是强压啜咽道:“你、你走吧,我只是一个寻常人,不配你。”
这不是真心话,吉祥从未理会过身份地位、配与不配,她只问本心。此刻她的本心告诉她,离他远远的,别再让他遭折磨。
门外人置若罔闻,兀自道:“我梦见了一个仙人。我问仙人,澈寻吾妻,举目不见,吾心忧恐,请指迷津。”
说完,他好似轻轻笑了一笑,“仙人却说,要我先答他的问题,答对了,才能知你的去向。
“临儿,你知不知祂问我什么?
“仙人问我:天下女子众,渠有何贵,终不能舍?
“我说:因澈一见她,便生欢喜,虽非无限,足因寸缕叠覆倾心彻迹。此欢喜往昔不及,旁人不及,吾生挚爱者三,绢毫不及蓦其神,友亲不及遣其眷,天地不及意其寻寻。人皆道寻寻,澈亦愿吾妻寻常一世,一世奉为掌中珍。与子成悦,死生不易。”
吉祥双手紧捂嘴巴,哭声还是压不住了。门外的穆澈听见,长眉如蹙,呼吸促急起来。
他喝下了半壶茶,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声息骞涩,骨子里的温柔仍不减:“临儿,不愿,见一见我吗?”
他水红着眼,举盏而笑,意如邀客,“为何将我看做完人?我也可染、可污、可伤、可败,我也会犯错……我把我最心爱的人弄丢了,临儿。”
低不可续的呢喃洞开门扇,吉祥终是扑出来,抢住将要摔倒的人。
那两行眉弓红如胭影,嘴唇却雪样素白。
吉祥打掉他手里的茶杯,抱着他泣不成声:“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二哥、二哥!帮我救人!”
穆澈喘不上气来,他身上痒透了,强撑的意识开始涣散。
但一双手异常强硬地扣住一握之纤的手腕,目光与之前迥然相反,透出一股子凶狠:“胆子泼天了!再敢、我锁你一辈子!”
“穆良朝,你别睡!穆良朝……”
第132章 持节使 很委屈,又不敢委屈。……
迢递官道上,一行使队俨俨驶行。
打头是四匹金障银勒马,霜蹄踏雪,骏爽非常,骅骝鞍上骁卫昂扬,护卫着其后的雕龙驷辇,随行分列,殿后不计。
那辇驾四牖由锦帐遮得严实,辇中之人正是此番代天子巡幽的持节使君。
仲冬气寒,来往商旅行脚无不笼肩收襟,行色匆匆,见此阵仗更觉肃然,连忙避让。却见那气派的雕舆后头,有两个劲装打扮的少年各骑一匹汉宫青马,其中一个笑意浮面,单手控缰好不儇脱,另一人少年老成,端持鞍上,神情比野外的天气也暖不到哪里去。
容许喋喋了一路,洛诵耳根受罪,早是烦之又烦,趁着使队整休的空当下马离了他,取铫给公子煎最后一付药。
等到汤药煎好,那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又凑过来,眯眼打商量:“哥哥辛苦,我送去呗?”
明知他是好奇,洛诵懒得废话,将冒热气的托盘递在他手里。容许狡狡一笑,转着眼珠把药送轿中。
一晃出来,洛诵瞟见这厮拈搓下巴琢磨的模样,压声问:“还没说话?”
容许眉梢生动地一翘,啧啧点头,“稀奇,我还没见过大公子这么个置气法儿。”
洛诵向遮密的锦辇望了一眼,心说这算什么,大公子为着那姑娘,敢拿命来赌。
往常人誉的什么“行藏高洁,不重声色”倒好笑了,他旁眼观瞧,公子这是一发朝“拓落不羁”发展去了。
心叹一声,纵满心疼惜公子胡乱糟践身子,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辇中颇受冷落的姑娘心同此想,乖觉地守在香木御座一角,觑人喝完汤药,忙伸手递上一枚杏子脯。
穆澈又不是小孩子,淡漠地撂下药碗。
耽搁几许,那一截藕腕仍固执而讨好地举着,虚倚厢榻的男子顿了顿,沉默接过放进嘴里。
捻散指尖的果霜,一言不发。
自从他因茶敏昏迷,醒来之后就没对吉祥说过一句话,仿佛那满口“吾妻吾爱”、“与子成说”的另有其人。
巡使日程原本迫切,去找宋老二之前,穆澈已将诸事安排妥当,连医治茶敏的方子都早早抓好,是算准了这一趟行计苦肉。
找到人后不及送回府,或者说不放心,干脆就带在身边紧紧看着。
只是一言不发。
吉祥心里酸楚得拧了汁,她不是不知穆良朝待她好,只是没想到会到这样地步。
每当想到他饮毒般喝茶的样子,她就恨不得骂死自己,觇其情意如此,再不敢生别的念头,好话软话认了一箩筐,没换得一句回应。
实在忍不得穆良朝不理她,出京第三日,吉祥怯怯揪他袖角,揉水春眸可怜兮兮,隐带哭腔求:“是我错了,我再不敢了。良朝,好公子,你就不肯理我一理吗?”
——才说完,方觉似曾听过这句话,正是当日他在梅舍门外,苦声对她说的。
将心比心,吉祥益发内疚难当,当即红了眼眶,又不敢当面哭出来。
彼时穆澈敏症初平,身子尚虚,深郁地盯着啜然将泣的眼前人,眼中千般情绪,始终未发一言。
由是径默到如今。
今日他的心情仿佛好些,吉祥不着痕迹往穆澈脸上瞄了几眼,这样安慰着自己,寻机小声搭话:“……咱们走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