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卫氏连道数声好,最后一丝怒意被抽离,剩下的全是冷气。
“好个事急从权,那么当日你亲口向我保证‘宠不灭正’,便是事缓从谋了?你一早有了打算,为了她,既不惜自引烦难,自然也不惜向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说谎了,是不是?”
“侄儿不敢。”
卫氏被这副不忤逆不动摇的样子气得手抖。这人,还是从前的澈儿吗?
呵,是了,他一如既往是如此。只不过从前那不动如山的后背是留给别人的,面对家里人,这孩子从来都是关切与笑脸。
这么说,他着实将那个丫头,当成自家人待了?
看戏时听见风传就几乎确定这一点的卫氏,又一次按怒自问:我能容下那丫头吗?
紧接着她忆起另一个态度如出一辙的人,另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将茶杯重重一按:不能,绝不能!
她闭了闭眼,扬声向外道:“去把风度林的人带来。”
“伯母,不必。”
一语淡薄而出,外堂伺侯的听见大公子发话,没有一个敢动身。
卫氏睁开眼,眼色深不见底。
穆澈长身而起,委地的秀鹤玄袍平展无痕,即刻再度拜倒,面上是风平浪静与心真意诚。
“侄儿不敢欺瞒,正要与伯母说。宠不灭正不是假话,她,是宠,也是正。侄儿心意已定,此生别无他人,请伯母玉成。”
卫氏的心又开始发颤。鼎内的霜炭仿佛一齐灭了,冻得齿冷。
“你在求我,还是逼我?”
“侄儿不敢。”
口口声声不敢的人,渊停岳峙跪在面前。
反而受他此拜的人双腿发软,忍受不住。
这就是她半世疼出来的孩子,她再在他身上用心,他的血脉里流淌的,到底是老穆家的骨性……
不一样吗?多么像啊……
“……大夫人。”
就在卫氏几近咬碎牙关的时候,使女趋身进来。经过穆澈时不敢侧目,犹豫地唤了声“大公子”,而后禀告道:“府外周翰林的母亲前来求见夫人,还说,还说她是……”
卫氏望着侄儿蓦然变换的脸色,阴晦道:“还说什么?”
……
杨氏动身之前,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水髻梳得一丝不苟,新做的香绸风毛大氅好不威风。
通名后等过一时,侯府里传出话,她便携婢随家人穿门过院,行来赞叹不住。
她虽出身小户,自从嫁入周家,也算见识不少。可身在诺大侯府,她才算懂了为何秀儿来京后,总要抱怨霄州是乡下地方。不免将先前预备好的说辞,从头到尾在心里又捋了一遍。
至萱宁堂外小侯一许,一个梳双平髻的玫衫秀面女子出来道:“周夫人请进。”
杨氏依言入堂内,举目处处可见清贵大户气度,惟有对排水檀椅之上,十分突兀地竖着一扇美人图谱屏风,屏风前侍立的娟娥也是个美人,客气地请人落座上茶。
杨氏是来拜访侯府大夫人的,心中不免嘀咕:主人何以不见踪影?
疑惑间挑上首一张檀椅坐下,含笑向那使女道:“卫大夫人雅安?因来京日短,根基尚薄,不敢唐突打扰,望大夫人莫怪才好。”
使女微微低头,屏风后响起一声轻咳,杨氏惊诧间才发觉扆后影绰坐着一人,必然是侯府的掌家夫人了。
忙要起身问礼,杨氏蹙眉又想:我诚心诚意来拜访,她隔着一面屏风接待,这是怎个道理?听说卓清府最讲一个礼字,原也是这样拿架小瞧人……
于是欠了一半的身子又坐回去,殷殷笑道:“今日登门,不敢以琐事叨扰大夫人,只来与夫人商量商量儿女亲事。”
此言出口,屏后本已恼火的卫氏脸面铁青。
避入里间的穆澈闻言,贯来温润的眼尾,凝出两钩沈冷霜色。
第121章 轻如梦魇 两身清白,神鬼可鉴。……
杨氏开口即言“儿女亲事”,不知太不懂事,还是太有心机。
屏后久久无声,熙月总算反应过来:“通报时,听说夫人是司茶姑娘的娘亲?”
杨氏转转眼,向着屏风道:“正是。”
卫氏根本不搭理这茬儿,仍是熙月代问:“这却有些奇,如何当日司茶姑娘入府,自称是孤儿呢?”
杨氏来之前已经想过,周临当年做下悖父离家的逆行,必不敢将旧事吐露出来,因此笑中浮现些许慈怜,按备好的话道:
“哎,说来惭愧,这孩子在家里被她父亲宠坏了,心高眼阔,言行大有主意。做父母的,看她娇伶可爱,免不得纵一分容一分了。”
熙月奇道:“纵容得咒诅父母也不在意?”
杨氏尴尬地咳一声:“……要么说这孩子不晓事呢,入贵府许久,仍是不知名不知份的。说到底是官宦女,她哥哥还在翰林,贵府还是这样尊贵守礼的人家,倘有会说不会听的,岂非大家没脸。大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熙月当即锁眉,这究竟是官妇还是愚妇,居然如此无理!
屏后忽道:“人现在府里,这就领走,拾回你的脸面不迟。”
这是自杨氏进门后,听当家主母说的第一句话。
无风无火,却无异一个巴掌扇在脸上。
杨氏腮颊微微抽搐,心头暗恨晦气:果然他们没把那丫头放在眼里,也怪那死丫头自己没本领,甭听外头传得天花乱坠,似这等高门公侯的心,哪有那么好拿捏的。
可如今我来了,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以为她母家凋零,可以任凭作践!
想到这儿,杨氏又露出笑意:“大夫人说笑了。俗话说得好,木已成舟,还能拆了淹水不成?我那女儿心实,诸事不以为意,可当娘的心头明镜儿一样,知晓贵府最以礼数待人,既有其实,何以明路不走走暗路呢……”
话越说越不像,卫氏恼得头疼,旋想以侄儿与吉祥之亲密,这个话柄确被对方拿住了。
一时间既嫌此人轻薄,又恨彼女狐媚,又伤侄儿执迷,胸口闷闷一团浊气上下不得。
杨氏未听回言,知道自家占住了理,暗自得意,就要趁机提一提周容川。忽而,一个伶俐面相的青袄婢子自内室走出,径至杨氏面前啐了一口。
“凭你身份,也敢与我家主子玩笑!请你进来,不过府上待客有礼,给你的脸——还真当你这般身份配与主子嚼舌吗?”
杨氏当头挨了一骂,直接懵了。
这小婢话学得明白,卫氏向里槅微微侧目,心道他还算没糊涂到家,郁气稍解。
穆澈当然不糊涂,他护着吉祥不假,对这种脏心黑脾、世俗浅薄的妇人却不会客气一分。
杨氏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顶撞过,就算侯夫人位尊,可一介小小婢子,何敢、何敢……
她心血翻沸,没能开口,青袄小婢按着大公子教的话脆声又道:“尊你声夫人,是给故去周大人,而今周翰林的颜面。请问夫人,您自嫁入周家做小,名位可有被扶正?”
杨氏色变。
青袄小婢继续道:“周翰林称您母亲,您老人家暗自受用就得了,莫等将来供灵牌,庶人享不着一分祖嗣香火,哭到阎王跟前也没个二判,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后半段话迥乎穆澈口吻,可就是这样添油加醋的噎人话,才堵得杨氏无话可话。
她自来一样心病,就是庶侧之名。当初不是没想求老爷扶她做正,老爷也的确有意,可族里那帮老不死的,总以她出身低微为由横加阻挠,一拖二延,就拖到老爷子撒手归西。
周叡捐馆后,杨氏散尽老奴,自倚考中举子的儿子以主母自称,除了查周家族谱,应该无人知晓此事才对……
画皮被当面揭了下去,杨氏越想越难堪,知今日难讨便宜,忍了半晌开口:“周临何在?毕竟亲人一场,请大夫人恩典准许一见。”
她已不说“母女一场”,脸色显见的难看,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主意。
穆澈虽看不见,听她要见吉祥,眸色森沉,抬步就向外走。
卫氏听见动静,未平片刻的气怒复冲百会,直接挥落了茶盏。
成何体统!这种不知进退的东西我都不屑见,你堂堂侯爷,听见女人的名字就持身不住,还有一点书香后代的样子吗!
杨氏被碎裂声激得一抖,心想这是甩我脸子呐?仗势欺人了是不是?你权门高深,可天下走到哪里,也没有霸占了闺女身子什么都不给的道理!当即泼了大氅吵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