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怎么会!不过是个仗着小聪明小运气的丫头罢了……她……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进益?
不必自己出手,自己也出不了手,她已经输了……这怎么可能?!
坊楼外恰有熟客路过,无意闻到此香,一刹纷绪尽涤,俄然便觉爽满天地,不由驻足询问:“店里又出新茶了?莫不是颜坊主亲调的?”
门边的伙计指指歇业的牌子,客人不肯放弃,从楼里飘出的茶香也奇,就绕在鼻尖儿左右,勾人似的不散。
谁说喝茶的没有瘾,那客人舔着嘴唇向里张望:“怎么说唐某也是老相熟了,别人面子不给罢了,总要卖我几分吧。老宋!我知道你在里头,叫我尝一杯,就一杯!”
厅中诸女听得笑了起来,施盈转了转眼,捧起吉祥信手烹成的一壶茶,扬头瞥了呆立的秦子佩一眼,趾高气扬地走出大门,在老唐眼巴巴的注视下,将紫砂壶送到对街祝老头的摊子上。
“祝伯,记住了,这壶茶可比金子还贵。一杯少于二十两,吃亏的是你。”
吉祥摇头失笑,远远听见祝空融变了调的嗓音:“姑娘您体恤小老儿,您就是再世的活菩萨!”
……
小小插曲过后,大家相循去往福来酒楼。至于秦子佩,没有人再给她一个眼神,无视,便是对这个人最大的羞辱。
片刻的不愉快很快抛诸脑后,二十来个姑娘在酒楼的包间三五成团,饮笑无忌,与吉祥玩笑说求她一壶茶,也体会一番日进斗金的乐趣。
吉祥开心,没人敢多劝她酒,她自己贪饮几杯,醉颊映得丹霞流荡,紫水饧眸,说不出妩媚可人。
及听琳儿拿她打趣,便跳起来去捏她的嘴,袍儿帮着自家姑娘,又过来几人按着袍儿呵痒。
吉祥醉意扶头,就势软软靠在老爹旁边,瓷人似的乖垂眉睫,嘟着粉透的小唇,看她们尽闹。
华灯初上,这处欢饮无限,一墙之隔的包厢里有位客人,正自斟自饮,眉间隐含郁色。
隔壁欢声不休,此人越听越烦,猛地一跺酒杯:“伙计!”
小二忙不迭进来,“小伯爷有什么吩咐?”
年轻公子长眉冷凝,怫然不悦:“什么人吵闹,扰了爷的清静!”
“啊,爷请恕罪,隔壁是一个老人家过寿诞,不免喧闹了一些……”
都是身份尊贵的,伙计两面不想开罪,心里计较一番,又赔笑道:“小伯爷有所不知,那位老先生来头却不小,他原是葭韵茶坊一典账掌柜,因他的干姑娘选入卓清府做了雅姬,自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人人都道他老人家是卓清侯半个丈人呢!”
这跑堂的伙计终年耳濡目染,一颗七窍心,两只势利眼,只认伯爵府世子再高贵,也越不过侯府爵爷去,便想拿这话灭了他的火。
祢珩不知还好,一听见“卓清府”三字,直似刀子戳中了肺管,变色冷笑一声:“我当是谁!怪不得如此嚣张!”
吉祥正与老爹说着话,不防轩门突被推开,近门处拼桌划拳的几个姑娘吓了一跳。
但见一个玉青锦袍的男子,周身几分气度,醉眉冷眼站在门口。众人不识,只当是哪家喝醉的纨绔子走错了门。
跟在后头的伙计苦着脸,还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不对路,触了这位小爷的逆鳞,吞着唾沫介绍:“这位、这位是浔彰伯府的祢小伯爷……”
听见这个名头,旁人尚可,宋老爹第一个起身作揖,诚惶诚恐道:“原来是小伯爷贵驾,失礼失礼!”
他平生有个怕官病,用颜不疑恨铁不成钢的话说:可谓无药可医。祢珩见状,反倒笑了,余光冷瞥,看向宋老爹身旁那个女子。
吉祥醉意未消,一双眼却是漆黑透澈,静静与之迎视。
第92章 不胜攀折 都说侯爷爱重她
满屋这么些姑娘,祢珩一眼就确认,眼前女子便是那闹出了许多风闻的侯府茶姬。
他打量吉祥的目光有些阴森,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小小平常女子,枉灵霜痴心一片,难道还比不上她?
不愿妹妹和穆澈扯上关系是一回事,但人情护短,祢珩自然不爽快,声色轻沉:“听说宋掌柜大寿,来给你老敬一杯酒。”
宋老爹哑然,他何时有这般大的面子,与袭爵食禄的富贵子攀上了交情?
宋老爹犹疑地转看吉祥,吉祥听见此人是容华郡主的哥哥,是那一家的人,一时也觉古怪,抿唇不语。
纳闷的功夫,听噔噔噔上楼声响,两个沽酒伙计合手端上来一座莲花套酒玉盏。众人眼前泠然清渠,只见这套酒具颇有名堂:
底层八只酒壶全由玉脂雕成,壶嘴向外,如玉莲叶片舒展,上层又有五只独山桃花玉雕成小一等的壶,亦是花瓣形状,白中透粉,宛有荷香。
正中央,则端放一只琉璃剔透冰壶,脆薄似望之即碎,壶中盛着金黄的酒液,远远看去,就像盛放在莲花中央的灿黄花蕊。
姑娘们看得咋舌,心说得多少人才能喝下这么一套酒去?祢珩淡淡钩唇,意示伙计将酒盏捧到宋老爹面前。
“宋掌柜,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吉祥霍然变色。
祢珩来这么一出,为难之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与葭韵坊和宋掌柜并无瓜葛,是冲谁来的,不言而喻。
清净的眸光喑黯,吉祥风闻过容华郡主对穆澈的感情,祢小伯爷这般行径,要么是为妹妹出头,不然便是与穆澈有所龃龉,讨问到她身上了。
她平素瞧着乖巧不惹事,遇事却也不怕,在众姐妹的呆愣中福身一礼,“多谢小伯爷好意,只是干爹今晚高兴,已多饮了许多。老人家上了年岁,不敢逞性强饮,小伯爷体恤,必不会怪罪。”
祢珩似笑非笑地瞥着她,“这张小嘴,果然伶俐。”
宋老爹看出他眼神不善,忙赶上一步,一面将吉祥往后藏,一面赔笑:“小孩子不懂事,贵人千万莫怪、莫怪。贵人给小老儿体面,小老人感激不尽,哪敢不教贵人尽兴呢?我这就领赐,这就领赐……”
说着取过一只玉壶,将酒折在诺大的海碗,双手端起便喝。
“老爹!”
“老爹……”
施盈那么精灵一个人,这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吉祥的眼圈倏地红了,“干爹,别喝,您禁不住的……”
“伯爷赐的好酒,说什么傻话。”宋老爹趁喘息的空隙冲吉祥咧嘴一乐,被酒气冲得头昏,眼尾仍勾出谄媚的褶皱。
自古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争。他那几分茶行里的脸面,放在权势二字面前,屁也不是。颜坊主有通天的好手段,可他就是再老实不过的一个查柜,惹不起这样的麻烦,也不能让吉祥惹下麻烦。
祢珩见此愈发得意,愈发不屑,冲伙计一努嘴,手点莲花座:“既是海量,便都给他满上罢。”
话音未落,忽一只素手抢过玉壶。
吉祥神情清肃,指节紧扣着白玉壶,下一刻就要摔在地上。忽转念一想:我自不怕得罪他,可若给良朝惹出麻烦又该如何,我又不懂他们的事,保不齐有虑之不及处……
思索这般,吉祥眉黛轻横,壶嘴对着喉咙便折下,“我替我干爹喝!”
“吉祥!”宋老爹见那小人儿不要命似的仰头灌酒,急喝一声:“你能喝酒吗!给我放下!”
吉祥不听,柳烟眉被呛得拧成一团,仍不停歇,唇角流落的澧液染透衣襟。
呆了半晌的袍儿这会儿明白过来,怯红眼取过一只桃玉壶,抱着往嘴边送,一边咳一边喝。
琳儿也反应过来,尽管敢怒不敢言,喝酒却是敢当的,抓了一只酒壶道:“我们也喝!”
葭韵坊的姑娘人手一只酒杯,一盏一盏地传递斟酒,轩中静默无息,惟有酒香,望之不似祝寿,而像赴死。
祢珩盯着眼前场面,神情渐渐悒郁。
本想给这丫头一个下马威,好让卓清府那位添一添堵,眼下……怎的变成他堂堂一个爷,欺负一群女孩子了?
祢珩心头大是没趣,待要让她们停下,适时酒楼的掌柜闻信赶来,看见轩中这个情景,冷汗直留,对着祢珩又是赔情又是作揖。
祢珩顺势甩手,冷着脸提靴走了。
“闺女。”宋老爹连忙抢下吉祥手中的酒壶,扶着双颊酡红的少女坐下,“你怎么样?”
“酒,这酒好喝呢。” 才一会儿功夫,吉祥双目迷岚出岫,不着气力地趴在老爹肩头,还要去够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