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67年,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年。
那一年,原本的玛丽斯图亚特,究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而受诸封臣罢黜王位,还要被关在列文湖的城堡?
因为她涉嫌谋杀了一位国王。
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表弟达恩利勋爵,亨利斯图亚特。
那时节,她正被博斯维尔勋爵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教义却使她无法离婚。出轨怀孕的她,不得不同情夫合谋,诱杀了名义上的苏格兰国王。
指控她的人,拿出了一个首饰盒。里面种种信件,展露了女王是如何坠入情网、自甘堕落,铸成滔天大错;令她无地自容、无力辩驳……
玛丽陡然惊醒,察觉背上都快要湿透。
“现在呀……”
她想起来了。这具苏格兰女王的驱壳之下,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而且,她并不在遥远的苏格兰;她还留在法国,瓦卢瓦的宫廷。也是1567年。
她的保护伞亨利二世,没有逃过注定的那一劫,仍因为和蒙哥马利伯爵的比武而逝世。
这是命运的恶意?抑或历史的惯性?
但她现在,看到一个史书记载上早已逝世的人,正无比真实的向她走来。
玛丽惊喜交加:“弗朗索瓦!”
他步伐急促。他牢牢将她锁在怀里,低喃道:“对不起,玛丽,让你受委屈了。”
“不需要道歉。”玛丽回抱他。“如果你指的是流言,你大可放心,单纯一点言语,伤害不到我。”
弗朗索瓦的语气略带沮丧。“但是,宫廷内出现这样的声音,意味着,这里已经不够安全了。”
他闷闷的道:“让法兰西王后遭遇这般诋毁,是我缺乏控制力的缘故。而且,明明知道,你正戒备着梅里勋爵;我却苦于亲信不足,不得不利用他来加强内廷防卫……”
“对不起,我只能从利益角度考虑——他这时候,决不可能背叛你。”
玛丽心中释然,继而含笑道:“我明白,你派梅里过来有原因的。而且,非常幸运的,因为他的到来,我算是弄清了流言滋生的经过。”
弗朗索瓦几分愕然。“梅里和流言……告诉我,怎么回事?”
玛丽将夏特里亚尔的事情叙述一遍。“我并不清楚,他现在不露面是否出于自愿。但我能肯定,梅里手上的信件,如果被公布被利用,至少,会造成一些不好影响。”
弗朗索瓦呆滞片刻,皱眉道:“原来如此……但是他提出的条件,你一定不愿接受。”
“我的确不愿意。”玛丽微微叹气。“不过,还不必急着和他谈条件。信函应该是梅里手上最大的底牌,他轻易不会打出去。除非他执意和我决裂,且保证能把我彻底压制、不得报复。”
弗朗索瓦把玛丽拢得更紧了,喉咙里愤懑满满。“他不敢!”
玛丽轻拍拍他,温柔的道:“亲爱的弗朗索瓦,因为你,他们……其实都不敢。”
至少,不敢轻举妄动;至少,到目前为止,所做的都近乎试探。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玛丽附在他耳边,低喃道。
弗朗索瓦怔了怔,手心竟开始出汗。
他仿佛能猜到玛丽要说什么。
“我,真的,曾经忧虑,你父亲可能死于非命。”
“不是逻辑理性的推断,只是一刹那的直觉。”
“我在法兰西宫廷长大,我一直清楚他热衷于马上比武,我素来钦佩他的神勇无敌。”
“但是,最初,在我们的婚礼上,当我完全和你、和他成为一家人开始……我就开始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最具骑士精神的活动,有可能夺走他的性命。”
“我曾恐慌,我曾惊惶,我一度给你写信,诉说那难以解释的担忧。”
“当时的文字可能轻描淡写……但其实,我的内心……”
“然而时间一直向前,并未有劫难的迹象。我于是,渐渐放松了警惕。”
“直到那一天——”
脖颈处一阵湿热,玛丽不由得顿住。她未预料,弗朗索瓦竟潸然垂泪。
“玛丽,这是天主的意志。你可以不必解释……”
他握住她的双肩。“我永远、永远不会怀疑你。”
玛丽亦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衬衣。
她明明自恃看淡死亡,明明惯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伪装……这会儿,胸口居然溢出无数悲伤和愧疚。
“抱歉,因为涉及太亲近的人,因为我不敢去确定……我没有把当时最真实的感觉告诉你。”
“不,”弗朗索瓦叹道,“你已经提醒很多次。我能记得的,有很多次。或许,天主业已数度拖延,才召唤了父亲……”
他声音嘶哑。“终究有别离的时候。”
玛丽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轻抚他的背。“弗朗索瓦……”
半响,年轻的法国国王终于平复了心情。“亲爱的玛丽,如今,要破除他们制造的流言,有一个办法。”
玛丽愣了愣,听他道:
“我笃信,没有谁,能用异端罪,去审判法兰西的王后——即使她尚未正式加冕。况且,你还是苏格兰的君主,是涂过圣油的女王。眼下,那些胆大妄为者,罗织罪名,挑拨离间,败坏你的名声;本质不过是想舆论造势、争权夺利。”
“其实,我宁可强行禁言,惩处造谣者,哪怕这会造成分裂。然而,如果更高一层的精神领袖,如教廷方面,愿意为此发声,则更容易缓和矛盾……”
玛丽思索一小会,道:“不,我不赞成。”
“我不赞成立即严惩王国最上层的那几位造谣者——尽管我们都为那些流言而愤怒,但他们在宫廷渗透太深、当前时机也还不对——我宁愿记下这笔账、日后慢慢清算。我更不赞成求助教廷——孔代亲王,还有科利尼,他们本就有新教倾向,对于罗马来的训令,根本不会恭敬。”
弗朗索瓦苦笑。“若教廷肯出面,至少,能更好恢复你的名誉;能震慑蒙莫朗西那样的旧教徒、包括一些立场不坚的中间派。不管怎样,我父亲留下的这个宫廷里,还没几个人,胆敢把加尔文主义摆到明面上,更不敢公然藐视教皇谕令。”
玛丽提醒他。“然而,因为新旧君主的交替,过去一直被压抑的、孔代亲王他们,也可能索性撕破脸皮,以宗教为由发难。”
弗朗索瓦沉吟片刻。“我忽略了……你说的不错。此举可以争取到蒙莫朗西们,却未必能阻拦科利尼和孔代亲王。‘巫咒’这荒谬恶毒的言论背后,本质还是利益之争。引入教廷因素,可能平息部分混乱,也可能陡然激化矛盾。这种风险,不得不防。”
玛丽想:长年有亨利二世这样成熟强势的国王镇着,某些人当然不敢造次;你是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科利尼以及孔代,可以藐视中央到什么程度——公开领导胡格诺派,要挟王室,发动内战,暴力争权,都是寻常呢。
“而且,我听闻,现年六十多岁的教皇庇护五世,对于宗教问题,十分极端,他还特别推崇宗教裁判所,于杀灭新教徒不遗余力。他或许可以公开支持我们,但是,请求他帮助,势必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玛丽表示充分拒绝。“如果有其他可能,我万万不希望,让外国人干预法兰西的内政。”
外国人的说辞,触动了弗朗索瓦。玛丽问道:
“洛比塔尔大法官也知道此事了吗,他有何建议?”
弗朗索瓦微微摇头。“他建议我装作不知情,小心宫禁,等待动静,最好能拖到红衣主教他们回来。可我认为,他们回来后,大概也是继续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吵吵闹闹……”
他望向玛丽,神色凝重。“我无法忍受那些针对你的谣言。我不想你的名声被掺和到派系斗争中去——无论是看似理性的‘阴谋’、还是看似荒诞的‘巫术’。但洛林红衣主教他,未必能控制好这一切……”
“所以,我才希望通过教廷的势力——哪怕只是发出的信号——至少使蒙莫朗西清醒过来。毕竟,他目前身兼王室总管和王室统帅二职,争取到他,最低限度能保障中央的稳定。”
玛丽能够理解。从弗朗索瓦一世算起,蒙莫朗西已是历经三朝的国家重臣,他如今依旧要职在身,在宫廷和军队中均根基深厚。在当前吉斯公爵尚年轻,洛林红衣主教支撑家族不易的情况下,蒙莫朗西仍算中央政府的最强势力;而且,他对外甥科利尼,亦有一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