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眼色沉凝不动,双瞳若靛蓝点漆,一瞬不瞬。
岳弯弯教他看得心上发毛,清咳了一声:“陛下你稍事梳洗,一会儿我给你刮……”
听如此说陛下才心满意足,未免女儿又招呼自己一巴掌,他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转头走了出去。
岳弯弯坐上了凉席继续陪女儿玩拍手的游戏,青鸾愣愣地看着爹爹离去的方向,大概明白了,她那一巴掌扇得爹爹不高兴了,也有些后悔,不过在娘亲的诱哄下,很快也忘记了这件事,过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岳弯弯将她放进了小摇篮里,轻轻摇着她,不消多久,青鸾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晴光游弋,满室静谧,斜簪着时鲜芍药的美人觚泛着玉石光泽,映衬出窗外横斜交疏的木槿轮廓。
博山炉一吐,便是一股幽幽的松香。
元聿去后不久,又回来了,不仅如此,还自备了剃须用的刀片和白皂,岳弯弯忍着笑,令她的陛下坐在朝东的一隅,正对着窗外满树的朱红繁花。
水纹镜中映出男人清瘦的轮廓,琉璃萤石般的眸,尤为秀昳清俊,仿佛有一层结冰的壳子在昨夜里脱落了,化成了雪水,再也不复存在。
岳弯弯以前不会这么大胆的,但如今她已有足够的勇气,她的手抬起手,放到了元聿的下颌骨上,感受着那微微冒出的胡茬尖儿刺着自己的手心,弯唇:“聿哥哥怎么都好看!”
皇后夸着自己,这让陛下很是受用,眸中多了微醺的神采。
岳弯弯抚了抚,继而笑道:“嗯,我是第一次给人剃须,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但是万一还是刮坏了,陛下你可要多担待。”
元聿微微折了眉,继而,他释然了:“不重要,皇后毁了朕的容都可。”
只要她以后对着他不嫌弃。
容色虽好,终究是外在之物,他相信皇后不是肤浅之人。
哪知道皇后诧异地手心一抖,摇摇头,立刻道:“那不行啊,陛下你不能破相!还是算了,我这就找清毓来,她手巧!”
她作势竟真的要走,元聿愣住了,沉了脸将她胳膊拽住拉了回来,岳弯弯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元聿的怀中,整个人朝他怀里坐倒,元聿顿了顿,对她道:“朕用不着别人,皇后手就很巧,破损了也无甚,朕不在意。”
岳弯弯一愣,脑中立刻浮现元聿俊面着血的画面,一哆嗦,“不行,我在意。”
元聿微愠:“还不明白?不要别人!”
他几乎已经是在发怒的边缘了,并在威胁着她。
岳弯弯呆住半晌,知他认真,松缓了下来,对他投身入怀,点头如捣蒜:“恩恩!不要别人,就要弯弯,我给你刮就是了!陛下你靠过来些!”
元聿这才放心,将下巴微微上扬,朝着她蹭了过去。
岳弯弯手执刀片,紧张地吐了口气。
要在这方夺造化之功的俊脸上下手,还真让她无所适从,不知从何下手,看了半晌,她哆嗦着轻轻将刀片比划了上去,落在了元聿的下巴上。
其实元聿只是数日未能料理,所有的胡茬子也不过短短一茬,但也正因如此,方显得有些棘手。岳弯弯如临大敌,比对着余氏和梅媪她们还忐忑,生怕一不留神割出了血痕,令他破了相不说,他要是疼,她……也会心疼的。
他明不明白呀。
作者有话要说:元聿:朕乃堂堂天子,居然被妻女嫌弃了?气死!
第92章
西厢已被毁损, 崔太妃搬到了后馆,她清妩无双的美丽容颜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有可能是无法祛除了, 崔太妃身旁的女侍说,太妃常一个人困于席上, 眺望着窗外湛蓝云天出神,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总也不能揣摩出太妃的心意。
岳弯弯想自己这里还有从前江瓒留下来的独门秘药,于是亲自去拜会崔太妃,将能够再生肌肤的药膏松了一管过去。江瓒不愧是江湖郎中出身的, 以前医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千奇百怪的病症到了他手里, 也能药到病除。
崔太妃说了一番谢,见岳弯弯一直盯着自己的脸, 似乎在出神,她定了定, 避开了她的探视转向他处, 道:“其实我这张脸, 早就已没有价值了, 毁损与否, 无足轻重。”
“怎么——”岳弯弯听这话有点激动, 但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激动,于是又忍回去, 压低了嗓音,道,“怎么这么说呢。”
崔太妃道:“是真的。你可知先帝陛下为何钟情于我么?”
她入宫时还很年轻,一直到现在, 也才不过虚岁二十九,还没走出女人最美好的年纪,但崔太妃的眼里,已有着历经沧桑的澹然和参透。
而岳弯弯确实也不知。
她只知,崔太妃极美。想来先帝同时拥有了羽蓝婕妤和崔太妃这般的美人,他对美色是有需求的。
崔太妃微微笑着,露出温柔之色:“因为我的容貌,与已故的羽蓝婕妤肖似。”
岳弯弯一怔,手里的药瓶差点脱手。
她惊讶万分,轻轻“啊”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然而崔太妃再度颔首,用笃定温柔的口吻娓娓道:“是真的。关于这一点,元聿或许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我为何与来自异国的羽蓝婕妤有几分相似,大抵是天命使然。羽蓝婕妤红颜薄命,逝世两年之后,我因一次宴会被先帝看中,入了宫。世人皆道,我出自清河崔氏,又身负才名,先帝陛下必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实则不然。只因为,我的容貌,与那位让他宠爱,亦让他遗憾的美人有相似之处。”
“但我自知,我的美貌是及不上羽蓝婕妤的。因此,也未引出什么轰动,不会有诸如羽蓝婕妤的传奇,更不会有先帝为我大兴露台的举动。可只是凭着这一点,先帝待我极好,我便已宠冠六宫。皇后,你说,这可算是讽刺?”
她轻声问着。
岳弯弯睖睁,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见崔太妃面带倦意,眸底寂寥一片,落寞无比,美人如此,实在令人有些于心不忍,她道:“我觉得,先帝陛下特许了太妃不必殉葬,大约,还是有真情的吧。”
帝王真情,其实也说不好。
她现在终于懂得,为何元聿与他的父皇离心了。
元聿和先帝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
崔太妃舒容轻笑,慢慢摇首:“不,是因为当初,羽蓝婕妤的美丽,在他的手中被摧毁过一次了,后来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可心中总会愧疚,才允了我这无所出的妃嫔不必以身殉葬。”
顿了顿,她又道:“并非是因为爱我。”
岳弯弯彻底地愣住了。
就在不久以前,元聿才告知了她羽蓝婕妤的死因,但只说了李皇后、李太妃、德妃之流,只字未提先帝,她还不知,听崔太妃如此说来,似乎羽蓝婕妤之死,是先帝默许并于背后一手推动的?
而事后,先帝后悔莫及,美人薨逝可怜可悲,他消沉之下,又于千红之中发现了崔太妃这粒肖似先人的美丽明珠,并将她据为己有?
若真是如此……岳弯弯说不出话,只觉得不寒而栗,背后如有冷气窜入了脊骨。
先帝居然是一个,如此假惺惺的人吗?
在群臣眼底,在百姓口中,在无数稗官野史之中,所找到的文帝的口碑,无不是英明仁慈的。
可在感情上,却是自私自利,虚伪彻底!
崔太妃看出了她的义愤,又笑了一下:“这些话,元聿大概没对你说。虽是旧事,已无足轻重,但说说也无妨。当初李皇后奉御命处置羽蓝婕妤,所为的名目是羽蓝婕妤私通外敌。陛下本就因为妲己祸世谄媚君王的言论,心中颇多猜忌和疑心,后来面对人证物证俱在的指认,先帝终于深信,羽蓝婕妤图谋不轨,只是到底于心不忍,便让李皇后代为料理了。谁知,那德妃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不但杀死了羽蓝婕妤,更让她尸身损毁,不堪入目,先帝大惊,事后只好命人将羽蓝婕妤草草掩埋。后来还是七皇子的元聿身患恶疾一病不起,几度垂危不治,宫中再不提婕妤娘娘的事。”
说起旧案,崔太妃垂下了眼睑,长指搭在膝前的素衾之上,温润的指腹沿着那片曼拧的淡牙白忍冬纹拂了过去。
“但很快,先帝也查明了,羽蓝婕妤之死,纯是被人构陷。德妃矫造伪证,诬陷婕妤,亦是利用了先帝的猜疑心理。先帝得知以后勃然大怒,处置了德妃。此后,便愈发追悔。也是在那时候,夜宴上我露了面,先帝一眼看中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