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看那封信写了什么,只听我派去送信的人说,守城之人看完后脸色紧绷,不一会儿便打开了城门。
想起与薛沁芮共处的那几日,我相信她是一个平日里极度内敛、却有极强的迷惑人心之才的人。
陛下能有这般臣子,若好好待她,说不定便不是今日这个场景。
大军入城的一刻,我的腿终于软了下去。我瘫在逃难的人不断来回的路边,只能求上天、求菩萨保佑。
“我愿拿我的命来换。”我的声音颤抖着。
然而天色越来越暗,就仿佛上天不愿听见我的请求。
于是我不争气、又绝望地晕在这杂乱的路边,耳边慌乱的喊叫声离我越来越远……
我有个梦,那就是在醒来时,能看见她的脸庞。
以往她从不会让我留下来过夜的。
所以后来我睁开眼时,我以为我死了。
我以为,我在天上圆了梦——她的三千佳丽都没有这般殊荣,只有我来陪她了。
“你醒了?”她微笑着。
喝着药,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我没死,她也没死。
她已经是太上皇了。
那日之后,她终于拿走了眼前那块最碍眼的布,看着眼前无比清晰的朝堂,赏的赏,罚的罚,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所有事,连棠王的情绪也安抚到了位,便将皇位甩给了绯王。
而我竟也在被赏赐的名单里,连整个赵家,都有了赏赐。
她说她从未想过,在她这个年龄,竟还有大彻大悟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在那几日里究竟想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大胆地上前抱住她了。
山上风光旖旎,一辈子都欣赏不完。我看遍山上风景,依靠着满山青翠,一生已足矣,何必再苦恼山下景色呢?
第80章 角色番外·陆杭
我父母从来没让我淋过一场雨。
作为陆家最小的儿子, 他们总将我置于陆家大伞底下最隐蔽的位置。
我自小便也过惯了这般生活。
我知道我日后不用像女子那样汲汲于仕途与功名,只需望着嫁个好人家。平日里在规矩之内撒撒娇,求个不劳而获, 几乎也是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在我十岁生辰前两个月, 母亲说要为我的生辰大办一场宴席, 好生庆祝一下, 甚至连过往的商队,都要送个礼去。
后来有个商队停下来, 说是遭到山贼追杀,求在我家躲上几日。
母亲罕见地大方,先命父亲带着我去外面玩雪,家里的仆人们进进出出打扫着许久没用的房间。我在院子里都能听见洒扫的声音。
“那里头有个姊姊瞧上去很眼熟。”我趴在父亲的肩上,悄声道。
其实那人的岁数估计比我母亲都大, 但母亲说了,不能把人往老了喊, 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
“胡说!”父亲一惊,一时不知要先捂住我的唇,还是我的眼,端庄尽失。
于是我懂事地闭上嘴, 心里却满是不服气。
不知从何时起, 我不再像幼时那般对父母百依百顺了。我时常想冲出那把巨伞,感受一下大雨滂沱的滋味。
听闻这个冬日极寒,我有时在房内绣着花,便远远瞧见又有户人家死了夫郎。
我抱着汤婆子欣赏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 看他们抬着棺材自远处田埂间慢慢移动着。
“每回见到有商队的人出去打探消息, 过几日便会有人丧命,好生奇怪。”我对着窗嘟囔着。
“公子可莫乱讲!”身后的小厮倒听得仔细, 吓得连忙抬起头来。
我很想转过去瞪他,可最后却只是垂下眼,缓缓回到桌案前,读起《列男传》来。
我不喜欢《列男传》,然而他们喜欢。母亲说,我未来的妻主家也会喜欢。
但我为什么要他们喜欢呢?
我盯着几乎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页,兀自发呆,一团莫名的火闷在心里。
“公子?”才被我赶出门去的小厮又轻轻叩门。
我懒得搭理,不讲话,待他自己把话讲完。
小厮见我不应,叩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主君吩咐您下去会客。”
会客?我一个未出阁的男子,为何要去会那些商人?
更衣时,我忽地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刚抹上胭脂的唇都显不出什么血色。
她不是说要让我嫁个好人家么?这行商之人,再如何也不该入得了她的眼。
何况,这么些日子,我多多少少也晓得了一些他们的行为处事,确实是我不喜的类型。
再言,我不过十岁,这等事,是不是太早了?
咬咬牙,我闭上眼,装作昏了过去。
佯病三日之后,母亲罚我闭门思过,写一千字的悔过书。
这是她第一回 罚我。
但若能躲过一劫,这些小惩罚根本不算什么。
同时我也发觉,母亲真是极疼我。自从晓得我不愿后,便再未强求。
也许这也是为何后来我以清白相胁时,她能答应请媒人去薛家说媒吧。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呢?自己被白家山的人掳上山去,险些毁了清白,是她将我救了下来。此生无以为报,便不如一生相许。
我跪在母亲面前,说若母亲不答应,我便传言出去,那日夜里我已被人侮辱。
这可真是气坏了父亲。他捂着心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倒是母亲冷静,不一会儿便去与人商量此事了。
可我开始中意于她,却是在那个冬日过去不久。
商队走后,趁着母亲前去送别,我第一回 溜出门外。
那天正在下雨,我特意没有带伞,也没有带任何仆从。
风有些冽,手里的汤婆子很快便没了用。寒气刺入我的狐裘,叫我不禁瑟缩。
我走过每回坐车会走的大路,往从未涉足过的山林里走,不料不一会儿,便瞧见一座崭新的坟。
正要壮着胆子去细看,我却听见那坟里隐隐约约发出敲打之声,还混杂着一些嘶哑的吼声。
便在此时,林间似乎闪过一个人影。
想到听仆从讲的那些鬼故事,我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往大路跑去,然而一滑,坐了一屁股的泥泞。往外一望,雨不知何时已吓得极大了。
我只好继续往山林里走,好寻一个庇护处。
于是我便见到了她。
她叫薛沁芮,一个我后来每日枕着入眠的名字。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雨也不能给她添上分毫狼狈。她一抬眼,连因雨而喧闹的山林也为她静下来。
原来在宣邑,竟有这般人物。
我躲在树后看着她走近那闹鬼的坟,缓缓跪下去。我心里一急,想去提醒,却被自小学的规矩和那一份若有若无的恐惧捂住了嘴。
之后一旦想起那时不敢讲话的我,我都恨不得跑过去抽自己一巴掌。
很快我被陆家的仆从找了回去,我也不知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长久地沉浸在日后不能相见的绝望里,一直到那日被劫上白家山。
在我后来的妻主出现前的那段日子里,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我知道她不大情愿,但我相信,待我嫁过去,我一定会好生服侍她。我不嫌她家贫,不嫌她母亲粗俗,单凭能嫁给她,我都能炫耀好一阵子。哪怕一辈子都在漏雨的屋子里,我也甘之如饴。
可我真正的妻主便在那时出现在陆家门前。
接着便是退庚帖,筹备新嫁妆。
我那日本想去求她不要怨恨,却在她的言语中发觉,她果真是从未在意过我。
很快宣邑又下了场雨。我坐在房里绣着鸳鸯,深知自己再也不能离开遮雨的隐蔽,便也无心去看雨。
唯一安慰我的,或许是我与她同日大婚。
妻主待我不错。新房很大,比陆家好上几倍,奴仆也多上几倍,什么都彰显着母亲宁肯退婚也要把我嫁给她的理由。
过去没几日,妻主笑着对我说:“来,杭儿,把手伸过来。”
我不明所以,却依稀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下一刻,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妻主说,嫁入她家,便要真真切切地做他们家的人。
我看着那烙上去的金,只敢喏喏应着。
那块金总是令我疼痛,若挨了水,便更为钻心。
于是每逢下雨,我都坐在屋子里,常常想起那个人来。
自小学会的规矩告诉我,我这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