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她们只是来向您问安的,”黎翩若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柔,“别无它意。”
皇帝手一挥,撞倒棠王手上的瓷杯。瓷杯落在地毯上,发出几声闷响,温水洒出来,却并未碎裂,只是不断滚着,一直滚至埋着头的薛沁芮脚下,一磕,便停在她脚尖前。
她看着脚下的瓷杯,不知以何种手法镶嵌上的金纹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棠王望着她,而其身侧的皇帝正在向痰盂咳着嗽。
薛沁芮轻轻吸上一口气,腿缓缓弯曲,俯下身去,用双手将瓷杯捧起来,待一旁的宫女来接。
“哦,这是……”皇帝忽地开口,“薛沁芮?”
薛沁芮立即答应着,再次跪下。
“来,朕来好生看看你。”
薛沁芮的背后已涔出汗来。她抬眸望黎翩若一眼,撑在柔软的地毯上缓缓起身,颔首一步步走向床榻。
棠王拿走薛沁芮手里的瓷杯,让出路来,往远处退上几步。
薛沁芮迟疑一番,在榻边将近一尺处跪下。
“过来些。这么远,朕瞧不清楚。”
薛沁芮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挪上半尺,便又不敢动了。
“罢了,你们几个都出去吧,”皇帝的声音放得和蔼可亲,“免得她紧张。”
听罢,薛沁芮一惊,险些直接朝稷王望去。
她僵着脖子,装作不在意地往四人一瞥,又极快地收回目光。一直低着头,直到那扇门又关上,皇帝再叫了她一声,薛沁芮才用她那有些软的腿往床边挪。
“你这手,”皇帝伸出食指指向薛沁芮垂下的手,“真是好看。”
薛沁芮会意,抬起颤抖的指尖,放入她的掌中。
“在宣邑待过那般久,想必自小做过许多活、力气蛮大的吧?”
薛沁芮一低头:“回陛下,不过尔尔。”
“怎会?”皇帝笑道,“朕听闻一些农家人皆有自己的小诀窍,好去做些费体力的事儿。朕想问问,你母亲或是父亲,可有传给过你什么?”
薛沁芮脑海里闪现出那块玉坠:“陛下,臣未曾有过什么传下来的玩意。想必这便是总上顿不接下顿的原由吧?”
皇帝放下她的手:“令尊姓关,同那冗山关家,可真是有缘。”
薛沁芮听得此话,抿抿唇,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臣父若与乱臣关家有缘,岂不是奇耻大辱?”
皇帝继续绕着她聊上许多,却偏偏不提西菜市巷子之事。语气温柔轻松,仿佛是在无事闲聊。若不是一个“朕”字,薛沁芮或许真的会松懈下来。
“我那妹妹,自小做事便任性不已。朕劝她在嫁羽轩前好生想想,她却犟得很,”皇帝顿了顿,继续道,“朕常常在想,你与羽轩曾素不相识,定是要花好长一段时日磨合的。”
“谢陛下关心,臣与羽轩相处的这些时日,还是极为和谐的。”
“哦?”皇帝撑起半个身子,笑着瞧她,“羽轩自回谙琳以来便同北边那些狼一般,丝毫不受规矩约束。交给你管教,辛苦了。”
薛沁芮不知皇帝究竟要讲什么,便带着言多必失的心眼,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知兀良桑与狼的传说?”
眼眸一眨,薛沁芮道:“臣愚昧,并不知晓。”
皇帝便开始讲。
然而薛沁芮是在太学读到过的。
兀良桑氏族与塞北其他胡人不同,除却放牧,他们还有一项绝活——制香。
传言他们所制之香若叫狼闻了,再凶猛的狼也会温顺得如一条狗一般。由此,与每年还要拿小孩做祭品给狼群的郭儿高勒人相背,他们成了草原上唯一不惧狼群的氏族。这亦是他们曾称霸一方的缘由之一。
“你呀,就像是兀良桑人所制的香,而羽轩便是嗅过你香气的狼。”皇帝笑着,眸光忽地尖利起来。
薛沁芮气息一滞,满脑子尽是卫羽轩身上那股清香来。
“说到兀良桑,倒让我想起西菜市那条巷子里的几个人了。”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却仍是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我学乖了再也不会像开头那样那么多章没有感情戏了
下章安舒大力助攻
第45章 骑马
薛沁芮手一颤, 挺直的背不经意地往后靠靠。
“那对夫妻,”皇帝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勾,目光移开去, “原是郭儿高勒氏族之人。来了谙琳, 女的又收了个小, 三个人在巷子里住着——不知你见过没有?”
“大约是见过的。”
“哦, 那便是极好的,”皇帝笑眯眯的, 忽地睁大眼睛,坐起来,“快把她们喊进来,朕有事要讲。”
四人安静地进来。黎翩若从始至终都未往薛沁芮处瞧上一眼,倒是棠王不断地打量着她。
皇帝突然来了精神, 笑着对四人道:“趁着今年秋收毕,倒不如一并去围场狩猎一回。”
景王眸子里便闪过光:“母皇有此兴致, 女儿——”
“晖妹妹,如今北方战事吃紧,母皇身体亦是抱恙,怎能去围猎?”棠王打断。
“何人说朕身体抱恙?!”皇帝眼一瞪, “叫上那几个郭儿高勒人, 一并狩猎去。”
绯王一蹙眉,景王便先开口:“郭儿高勒人?”
待皇帝再次提毕西菜市巷中之人,屋内静默下来。
“沁芮,记得来啊。”皇帝仍是笑着, 好似未曾见到其余人神色的变化。
薛沁芮一低头:“陛下, 臣……不会骑马,更不言射箭狩猎了。”
“那又何妨?”皇帝不以为然, “又不是打仗,不过是随意寻些乐子。”
而后事情便这般敲定了。薛沁芮也被放了回去,剩下四人议事。
原先料到的盘问甚至酷刑皆未发生,皇帝就如无事人一般,拉着她唠嗑。
然而皇帝几乎每句话都很可疑。为何会突兀地提到敏感的冗山关家、郭儿高勒与兀良桑的旧事,还有她不可能不知西菜市巷子的几人已咽了气……
最主要的,她明明不是薛沁芮最初料想的病危,却这般着急地召见她们。想来,定有什么不可言语的目的。
埋着头绕出门去,薛沁芮搭着黎翩若的车回府。
路过闹市口,人声渐起,车缓缓地朝前移动着。
车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入薛沁芮的耳中:“你知道发生何事了么?为何今日他没来啊?”
“我还想晓得呢!”另一个女子满声尽是焦躁,“你不觉得,这些日子里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黑么?”
“而且啊,他讲得都没劲了。”
薛沁芮掀开帘子一角,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家茶馆。
茶馆内涌出许多脸上不满或遗憾的人,三三两两,皆在讲着什么。
“……昨日他讲了半个时辰就走了,今日竟干脆不来了?”
“本是看他长得不错我才来听的。这些日子讲得跟我家猪圈里的泥巴一样,还傲起来了?”
“不过,他之前讲的啊,可真是好!听了我都想去酒肆里寻寻有没有什么俊俏小郎君,能跟我吵上一架,结果两情相悦呢!”
“得了吧!你忘了昨日他讲的?这般情啊,还是保不住长久喽!”
车前人少了些,马便走得快了。
“……洛大人……”
“……升官啦!”
“她太忙了……”
“周琦总要望向那个空位置……”
“……真够矫情的……”
“……还真把自己当宝了……”
“他也不想想,谁会娶他这般不正经的……”
“……玩玩而已……”
人声渐行渐远,终是车外仅有马蹄哒哒。
听着马蹄声,薛沁芮不禁揉揉眉心。
一回府,她便点了人,牵过两匹马来,要好生学学。
“主君!”安舒慌张地跑来,见薛沁芮还有闲心骑马,便变得茫然起来,“方才……您去宫里,陛下对您说了些什么?”
薛沁芮奋力爬上马背,抓紧缰绳,这才敢看向不远处仰着头的安舒:“无事——羽轩在做什么?”
安舒唇角上扬:“在屋里安静着呢!奴走前正在临字。”
薛沁芮顿上一顿,轻轻用舌尖触碰唇上的伤,迟疑道:“他的字写得很好了,叫他读些经书吧。”
“主君,”安舒的眉头又是一皱,“您不去瞧瞧公子么?”
“我……一会儿便去。”薛沁芮唇上的伤不经意间被润湿,又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