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随咱家走便是。”他依然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脸上一丝喜怒也瞧不出来。
薛沁芮出了门,见门外立了一排披甲佩剑的侍卫,刚放下去一半的心又提起来。
她不做声地往外走。至了门口,便是一辆前有两匹良马、后有无数玛瑙珍珠作饰的雕花香木车。这般的车,薛沁芮仅在稷王府门口与昨日卫羽轩离去时见过。或许与初见黎舟慎时棠王已失势有关,黎舟慎的车已被削减至一匹,车身也少了些浮华的装饰。
“公公,我该怎么走?”薛沁芮转身,低声问道。
“便是眼前这辆车了。”太监此时的脸色较方才在国子监里缓和许多。
“可我怎能坐这等车?”
“薛大人上去便是。离开宴不剩几刻钟了。”
皇宫御花园内,华服男女往来如梭,笑语不断。曲水边置好了瓷觞,玉壶里已飞入数支竹箭。令人生津的气味弥漫于奇花异草间,交错出崭新的香味。
顺着花草香愈加浓郁的方向走上几步,便是一座隐于油绿树丛后的一座小亭子,一旁是潺潺瀑布,金黄的锦鲤如若空游水中。忽地水上泛起一圈圈波纹,原是痴呆不动的肥鱼一跃而起,皆往那圆圈的中心撑圆了嘴,一翕一辟。
“晖儿,你姐姐有动作,想必你已瞧出来了吧?”散食者收回玉指,挑起颗玲珑剔透的白子。
方过而立的绯王黎茹晖只是一笑,转了个话题:“姨,您定的那婚事,可真满意?”
黑子如凝墨,日光穿过,投射至玉局,恍若融了这墨,泼在纸上。
“既是生在帝王家,生来便是其中一颗子,有谁人能离了这棋局?”黎翩若待黎茹晖下了一子,拣起一颗略有瑕疵的白子在指尖把玩,“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做得坏,便是不顾这棋自己的想法,只往自己认为最值钱的地方走,做得好,那只是要多思量思量棋子本身罢了。”
“晖儿不解,姨这般抉择究竟有多么值钱?”
“庶民尽知‘门当户对’,没落豪族自亦是。他们,自不会与赤贫之人结秦晋之好。”
“那姨这亲事,‘门当’于何处?‘户对’又在何处?”
黎翩若朱唇微勾,明眸四盼一番:“你光看她母亲姓薛,却不知她的父亲,姓关。”
一颗黑子自发颤的指尖滑落,击于棋盘上俨然而列的黑白之间,再次弹起,眼前棋局已似散食后的池塘,添了混沌。
肇事者落至地面,清脆声响渐若断珠连成一串,尔后消逝了。
“冗山关家?”声音颤而细,仿佛这是个不可闻、更不可言的词。
冗山位于中原与胡地交界,无战事时商贸来往,络绎不绝,关家以此发家,到了后来,连皇家都要仰仗他们几分。虽道“士农工商”,商人卑贱,可人才辈出的关家连四五品的官员都要处处忌惮。
试问何家帝王,愿与他姓分这天下的一杯羹?何况还是低贱的商户、何况还是与胡地相接的咽喉地带。
这才有了之后黎关联姻,亦有了灭族之事。
“姨,您这——”黎茹晖睫毛上下微微扇动,颔首笑了笑,“晖儿知晓了。只是,此事她自己可晓得?”
“时辰还未到。”黎翩若接过丫鬟捡起拭过的黑子,轻轻置于侄女的棋盒里。
“薛大人,请。”太监俯身,所示之处木门半开,屋内轻纱重重,烛光兀自跳动。
“公公,已至此处了,还不能与我讲讲是何事么?”薛沁芮此时已近气定神闲,只是琢磨不来这等一瞧便尊贵无比的事。
“大人都将成为贵人了,这为陛下祈福设的宴自然不能缺席。”
原是如此。定是稷王提议了她与卫羽轩的婚事加在黎舟慎的婚事上,做双喜为皇帝祈福。
薛沁芮轻手轻脚地跨入屋内,刚见那层层烟罗之后粼粼波光间艳红花瓣漂浮,便有几个小白脸宦官上前来,伸手要为她解衣。
“停!”薛沁芮制止,“我还是自己来吧。”
“陛下吩咐了,可不能怠慢大人。”宦官们收了手,其中一个俯身道。
“谢陛下好意。我自己会洗、会穿。你们走吧。”
“大人,这沐浴一共八步,若您独自沐浴,恐完成不了。还有更衣、上妆,若您一人来,应是赶不上宴席的。咱家觉得,还是叫我们几个服饰比较好。”
八步?薛沁芮还是头一次听闻洗个澡都还这么多流程的。
“这样,”薛沁芮望望关上的门,“你们自另一处出去,叫几个丫鬟来。”
“大人,丫鬟们平日里极少做此事的。”
薛沁芮沉吟片刻:“你们先出去,我一会儿叫你们进来。”
几个宦官争不过,只好行了礼出了门。
“你们几个怎出来了?”守在门口的太监责问。
几个宦官相视一眼,不讲话。
“可笑。”太监小小嗤笑一声,不再发言。
门后正再次扣紧门锁的薛沁芮手顿了一顿,抿抿唇,边往纱后走去,边解了衣裳。
脚先入了水,一股暖流自下而上蔓延开来。暖意抽走了她身子里最后一丝僵硬,叫她舍不得离开。
抬首一瞧,一侧放着五颜六色的香料与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似乎是沐浴时用的。
薛沁芮端详几眼,凝凝神,又转过头去,几下洗了便站了起来,拭了身,翻出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来。
指尖刚触上布料,薛沁芮又是一怔。她连忙收回手来,凑近了瞧过去。
确实是衣裳,不是水或其它什么。
——丝绸的衣裳。
薛沁芮心里一喜,翻出里衣摸了摸,竟依旧是这般触感。她忙轻柔地捧起来,展开了,小心地穿上去。
常闻谙琳贵家之人穿金戴银、满身丝绸。自己竟有幸做回这贵人。
颈间关敏德叫她戴上的项坠硌住了她。
这项坠貌虽似玉,是否为真,却叫薛沁芮怀疑。她家如此困窘,想来也是块假的了。
薛沁芮抚了抚,手伸至颈后取了下来,藏在里衣的袖中,这才开了门,叫了门外候着的宦官。
宦官亦不曾料到她动作如此迅速,进来时还愣了愣神,稍稍环顾了一圈,再走来为她继续穿衣。
一层一层的衣裳,哪怕是丝绸所制,还是显得沉重。头上的金银饰物亦教薛沁芮脖子都不敢扭一扭。
她紧紧地抓住袖中的项坠,生怕落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群宦官总算是打点好了一切。
“大人,您可满意?”一个宦官呈上一面铜镜。
这铜镜光滑无比,竟无一丝瑕疵。薛沁芮盯着送来的铜镜,直至镜中现出自己的容貌,不由得怔住。
镜中这如蜜一般的女子,眉妆漫染,秋波流转,香腮若雪,丹唇似火,耳坠轻曳,灵动无匹——是何人?
“大人?”宦官见她不讲话,便试探道。
“满意,自是满意的。”薛沁芮深吸口气,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站起身来,“下步该如何?”
一旁的宦官伸出手来要扶。薛沁芮不曾看见,只自己绕出了檀木凳,小步小步地挪着。
“咱家引大人入殿。”
方才一间小小的屋子已叫薛沁芮吃了几惊,真正入了皇宫,自然叫她惊叹的不在少数。她却规矩地望着前方,并不乱瞧。
她还不是很愿意叫人瞧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薛姑娘来了?”黎翩若满脸笑地款款走来。
“殿下。”薛沁芮忙要作揖,却忽地顿住。这身宫装,恐不合适官礼。
黎翩若也未让她顿上片刻,便伸了手来,轻轻弯过她的手臂:“背打直些,对,膝弯些——对了,便是这样。”
薛沁芮缓缓起身:“谢殿下。”
“都这时候了,还不改口么?”
“下官与公子还未成婚,自是不能僭越。”
黎翩若笑道:“那我可要改口叫‘沁芮’了。”
薛沁芮颔首。
“你这般规矩,日后可要好好管教下羽轩那淘气孩子,”黎翩若道,“今晨我去找皇姐提议将你二人的喜事来为她祈福时,她还嫌羽轩太过鲁莽,怕耽误了你。这不,我见她还有些犹豫,正要去劝她呢。沁芮,不如一同去,叫皇姐仔细瞧瞧你?”
薛沁芮踟躇片刻:“谢殿下好意,只是下官惶恐,实在是没那个胆子一睹龙颜的。”
“那也罢,”黎翩若倒也爽快,“羽轩在不远处,你大约能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