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然站了起来,字字珠玑,句句如剑,说:“你是皇族后裔,拥有高贵的血统,至高无上的荣耀,你应当学会何为宽容。”
“荣耀就是放任他们吗,那些卑贱又粗鲁、狼子野心的蛮夷之贼,父皇,宽容并非忍让。”长孙少湛掷地有声,他眼睛中呈现出显而易见的鄙夷不屑。
这是对谁的不屑,对谁的鄙夷不言而喻。
“真正的荣耀是赢得战争,而非粉饰太平。”长孙少湛言语清淡,“他们不值得得到我们高贵的谅解。”
“所谓战争,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胜利,注定会死人。”
长孙少湛的眸子如星辉闪耀,他说:“不,荣耀是战胜他们,掌控他们,高贵的血统从不会与战争发生冲突。”
“只讲权谋,而不顾仁德,少湛,这只会让你的野心膨胀并且毁灭。”皇帝对此深有感念,他活了多少年,见过千百种人。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相应的势力,父皇,您的儿子不太一样。”长孙少湛的确野心勃勃,同时他也深谙人心,冷静理智,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冷酷之处。
皇帝也不得不承认,长孙少湛虽然自负,这自负来源他的实力,从不会好大喜功,所有的话,只被长孙少湛做马耳东风,不屑一顾。
总有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冷酷与残暴所反噬。
刘袭在旁连连叹息,摇头心道,何苦来哉,齐王殿下莫不知金剑用意,又可知今日为了朝楚公主丢却了什么,陛下本已然属意齐王为王储。
“朕若不应允,你待如何?”
长孙少湛闻言驻足,回首沉默了一瞬,说:“儿臣向来只知,向死而生,反求诸己。”
人终究是要死亡的,但不会因为必然的结果,而选择不去做,生命,是要自己抉择的。
皇帝看着他说出这句话,沉沉问出一句话:“那少幽呢?”
“少幽她怎么了?”长孙令仪垂下眼,问道。
皇帝双目如电,冷冷地凝视着他,道:“她是一朝祭司,不可能成为你罪恶的一部分,她的信仰,与你所坚持的信念背道而驰,令仪,难道你连她也要拖入地狱吗?”
皇帝早就知道,长孙少湛骨子里的好战和桀骜不驯,没那么容易压制下去。
长孙少湛缄口不言,半晌,他方低沉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不会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父皇,儿臣对您和母后,还有皇妹愿意付出一切。”
皇帝觉得他冥顽不灵,痛心疾首地说:“如此,你就更不应该这般鲁莽行事。”
“父皇,请原谅儿臣的不孝。”
长孙令仪想,朝楚有什么,有无上的身份,但她其实一无所有,子民的爱戴,随时也可以将她抛弃,只有他不会。
刘袭心中倒吸一口冷气,齐王果然是知道的,却为了朝楚公主仍然一意孤行,不惜铸下大错,真真是何苦啊。
待长孙少湛离开后,皇帝才站了起来,他站在廊下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他养大少幽,把一个公主应有的尊贵与荣华都给了她。
从未想过,这个女儿将会成为他某种手段中的一部分,用她来牵制自己的嫡皇子,他不想让少幽被牵连进来,她应当喜乐平安,弥补她所失去的一切。
可是,他现在才知道,从她成为他与曲皇后的女儿时,便脱不开身了。
“朕想去看看嘉应皇姐。”皇帝嗓音沉沉,嘉应这两个字从他的嗓音里出来,
嘉应公主的牌位,在寒山宫后的青鸾殿,供奉着历代祭司的牌位,未来,朝楚公主死后也会在那里。
他每每想起嘉应公主死去时的样子,便抑制不住的心痛,她还未曾看清楚女儿的模样,便如此痛苦的逝去了。她苍白的脸,已经是灯枯油尽,仍然在喃喃地祈求天神收回那场灾难。
“朕没有忘记她,朕只是不忍回忆。”
刘袭轻声附和的说:“嘉应公主一生都在为皇族奉献。”
皇帝眼睛一颤,他不再去看那牌位,而是盯着手里的香,透过淡淡的烟雾,牌位上端刻着嘉应二字。
比他年纪还要小一些的女子,却早早就成了牌位上的一个名字,躺在了陵墓之中。她的身边,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她也不能作为母亲的身份得到孩子的祭拜。
第53章 嘉应
秋荻被细雨打湿, 四殿下慨叹一声:“三皇兄太过激进了。”
皇长兄道:“父皇这一次肯定不会是轻饶了他。”
此时,朝楚公主已然来到了含章殿,敛衽道:“父皇,皇兄有错, 少幽亦不敢独善其身。”
“少幽你当然不可独善其身, 你的皇兄他日后会有暴虐之患, 对不对?”皇帝道。
“不,父皇, 倘若皇兄有罪, 儿臣愿与皇兄一同承担,无论苦痛死生,皆听父皇发落。”朝楚公主心中凛然,跪地大行叩首, 广袖铺陈在了地上, 华彩灼然。
“父皇不希望会有那一天, 但国师的卜算推演从不会出错,少幽,你难道不曾对父皇有所隐瞒吗?”皇帝质问她的声音依旧很清缓, 话语却犹如一口利剑刺中要害。
朝楚公主当即额头触地, 薄肩微微一颤, :“儿臣不敢隐瞒,诚如父皇所言,是以,儿臣才会请命随皇兄同行。”
刘袭见状,心中暗自慨叹一声,上前一步道:“公主,莫要为难陛下了, 陛下也是心疼公主呐。”
“父皇……”朝楚公主喉头如被堵塞,万般语不出,阖上眼一双睫羽轻轻垂下,两痕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少幽,等到了那一日,你就会相信了,而你,也不必再为他求情。”皇帝面色凝冷,说出的话让人不可置喙。
朝楚公主正因为太理解皇兄的想法,她才会痛苦,太了解他即将带来的杀戮。
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虚无的未来而抹杀长孙少湛,但也不可能为了一点侥幸而将子民置身于火海之中。
皇帝鲜少到寒山宫去,仿佛一回头,便能看见芭蕉窗下坐着的妙龄女子,清风摇过,马缨花就落了一地,湘帘低垂,她抬首盈盈一望,便是笑吟吟地一声:“霆弟。”
盛元年间,他彼时尚且还是被压制的,近乎无法翻身的太子,嘉应公主一如长姐般,在寒山宫几乎与俗世隔绝,她性情温柔,一心一意的侍奉着神明,献出最虔诚的参拜。
嘉应公主出身尊贵,从小在寒山宫一点点的养大,皇帝以为,她永远当是养在神殿中,作为她的神女。
嘉应公主许嫁给了萧氏七郎,只不过夫妻聚少离多,萧七郎是皇城里最出色的郎君,先帝恩准嘉应公主下嫁。
长孙霆整整做了十三年的太子,先帝宠幸了谁,就随口封了做美人,若是生了孩子就涨位份,以至于祖宗留下的名号用了七七八八。
但谁也不能说先帝是不对的,荒淫无道?他也不耽误上朝,也批阅奏折,广纳后宫就是为了开枝散叶,总不能不让皇帝生儿子吧,各色女人前赴后继的涌进宫来。
儿子太多了,他的太子之位显然就不太稳了,至今长孙霆还怀疑他父皇没准在民间还留了儿子,不过他们都不知道,这不是好色,这只是风流,这也不怪他。
那时候,他父皇的心思没有在他身上。
无论是哪个儿子上位,都无妨。
皇帝只是没料到,他们儿子们都太勇猛了,他们的狼子野心被先帝放纵太过,太子都当了那么久,他们就更急切了,抬眼一瞅,父皇还在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
萧七郎深入虎穴,探身只为救他一命,而此时的嘉应公主与曲皇后,皆怀有十月身孕,萧七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一夜的肃亲王府血流成河。
信王府最终倒戈,投诚于如今的陛下,掩护着太子妃与嘉应公主回到皇城,在三天后,太子妃与嘉应公主先后产下一女,然而,太子妃的孩子夭折了。
一片清泠的花香,当年的长孙霆说不出,说不出你的丈夫为我而死了。
彼时,嘉应公主身畔无一亲人,孤零零的守在神殿,她世上已无亲属,丈夫彼时也已在肃王府中被人在中堂门乱箭射死,她尚且不知。
嘉应公主总是可叫人安宁而松快的,就仿佛同她在一处,就什么罪恶都消失了,温柔的,犹如母亲一般的,可以包容他一时的软弱与神伤,长孙霆对待兄弟皆是施行怀柔政策,不过成效现在才看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