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笑诧异间掀起眼帘,一口茶只小呷了半口便放下去。
她与郭瑟对视,淡笑道:“你莫不是在打趣我?我告诉过你我要干什么,你是医者,救人才是你该做的,杀人不是。”
即便是一个人操劳,时逢笑也不打算让她的手变得不干净。
郭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轻声叹了口气,道:“你近日消瘦许多,夜里也不能入睡,我给你开个方子,让八喜抓药回来,每日晨昏,你到东厢来喝,可好?”
时逢笑垂眸看了看,郭瑟的手还捏在她的臂弯处,她对自己的担忧倒是令她心中愧疚更甚,可她绕不开郭太医这一环,这一环至关重要。
偏厅里只有她与郭瑟,她的目光复又回到郭瑟眼中。
从齐天寨那夜郭瑟主动摘下自己的面纱,如若无人,她在时逢笑面前则不再遮掩,她们数日未见,时逢笑满腹心事对那绝世容颜的记忆模糊了不少。
此刻郭瑟半垂下睫毛,一双杏眼微开,时逢笑认真端详她,晨间光亮,她的肌肤赛过阳春白雪,脸颊饱满如同刚剥开的鲜荔枝一般细腻。因为在担心自己,她那如描似绘的一双黛眉微微皱了起来,在眉心拧作一团淡淡忧愁,叫人看得于心不忍,于是时逢笑的视线只能仓皇下移,路过她精巧鼻梁,最后定格于那双被热茶清润后,显得谲艳饱满的唇。
郭瑟便在此时突然抬起了弧线雅致的下巴,杏眼大开,撞上时逢笑凝神细看她的视线。
她在看自己哪里,不言而喻,心跳砰砰,郭瑟雪白的脸颊顷刻间泛出两片薄红。
时逢笑这才回过神来,暗觉失礼,轻咳一声,干巴巴道:“那个,委屈你再多跟我几日,等我事成,定亲自送你回家。”
郭瑟强定心神不再胡思乱想,眼下她更担忧时逢笑之前没好生照料的腰伤,昨夜下雪,时逢笑腰间定会隐隐作痛,如此恶劣的气候之下,加之那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便捏着先前的话头不愿意转开,又坚持道:“我本也是思念祖父得紧,但晚上几日也未尝不可,我会把方子写好,你答应了我,每日晨昏……”
时逢笑听到此处,听不下去了。
她绝非有意期满郭瑟,但终究也要沦为下棋人,郭瑟被她拿捏在手中,即使锦衣玉食,也徒添负罪之心。偏偏置于棋盘上的白子对此一无所知,任由她摆布,还一心记挂着她的安危,这让她更加愧对于她,却万千言语不能言如芒刺在背。
于是她便站起身来,双手反握住郭瑟肩膀,打断道:“好,我每日晨昏都会来的。”
郭瑟听后,顿时远山抚平,眸露喜色。
☆、性命相挟
时逢笑瞧她只有一身单薄衣物,反而皱眉。
“不是让八喜帮你新做了御寒的大氅吗?怎不穿着出来?”
郭瑟坠眼不敢看她,有些青涩地害羞,“我不喜欢繁花乱眼,素静一些好。”
回锦城那一路,时逢笑对她体贴备至嘘寒问暖,可她总犹如在梦中不醒,恍惚不知年岁,还是难以适应过来,或因她善于去关切别人,心中所爱对她这般殷勤,反倒令她如盗唐雨遥之幸,无法释怀。
她总是记得身边人的诸多喜好,时逢笑却忽视了她的习惯。
时逢笑懊恼片刻,脱下自己并不多厚实的斗篷披到郭瑟肩上,那斗篷带着她温热的体温,一阵暖意将郭瑟整个人包裹其中。
名医方才的娇羞复又再现,时逢笑心里愧疚不已,郭瑟则是心猿意马,浑然不知时逢笑束着她不放她离去,到底是不是在惧怕自己给唐雨遥通风报信坏其大事。
今日相见,时逢笑阐明来意,还要郭瑟再等上几日,郭瑟见了她,先前急切浮躁的心安放下来,遂于她临走前,又添几句:“我只是在针上添了安睡的药,你四哥连日守着我也未曾睡个好觉,半个时辰他自会醒,你不要担忧,不过,雪天路滑,你还要出门吗?”
时逢笑素来知道郭瑟的手段,她所熟识的郭先生就是那样果敢,不惧不畏,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医术所及之处,便会毫不犹豫。
于是她便言笑晏晏,在门前又转身,朝郭瑟拜了一礼:“谢郭先生手下留情了。”
等人走远再闻不见脚步声,郭瑟拢了拢那件斗篷,低头反思。
明明她是想说,叫时逢笑顾及着自己的身体,今日先歇上一歇,可话到嘴边,却生生拐了个大弯,她还想说,叫时逢笑放心,她不会擅自离开,她对她的心意日月可鉴。
到底说不出动听的情话来,她开始嫌弃自己的笨拙,最后起身穿过回廊,朝后院东厢去开药方了。
时逢笑离开栖身之地,坐上马车去了郭府。
她叫雇佣来的家丁送上拜帖,言明自己是郭瑟闺中好友,相求与郭太医一见。
至于为何拖至今日,她才来郭府走这一遭,实在是因为入了冬,宫中的贵人们难免受些风寒,郭太医虽年近耄耋,却坚持日日到太医院坐诊,直到昨日,她才从齐天寨的情报暗线得来消息,郭太医头疼病犯了,今日向朝上告了假。
老人家给自己开贴膏药,卧床静养。大媳妇在前院接到时逢笑的拜帖,一看事关重大,立即亲自去床前禀了,床上之人立即病中坐起,穿了鞋,急忙吩咐:“迎她进府,带到老夫书房中,老夫说话就到。”
时逢笑进了郭瑟的家门,管事的婆子半躬着身,规规矩矩给她带路。
满屋书香,她打眼就瞧见郭太医的书房正中挂了块匾额,上书“医者仁心”四个大字笔力浑厚,一落座,榆木书案后面,是高高的置物架,架上摆满古籍药典,观之彰显主人家学富五车,不由得对这样的医学世家心生仰慕。
也是,看郭瑟一言一行,出自这样的家中,教养自然非同一般,她又想到临行前郭瑟坚持己见,明知自己的性命掌握在时逢笑手里却不露怯,非要她晨昏回去服药,配得这医者仁心四字,心肠好成这样,实在令她动容。
正思酌间,郭太医穿着得体跨步进来,他步履轻快老当益壮,并不如自己得知的那般头疼病发作下不了床,时逢笑暗自揣测,他是连日在宫中看些闲杂小病,人要闷坏了信手拈来个托辞,这副心性,到有些幼稚可爱。
对于如此心性的老者,时逢笑却要以他心头肉去施加要挟,她顿时挪开目光,盯着自己裙下露出的鞋尖,羞愧得有些无地自容。
“姑娘!我家小九如今身在何处?”郭太医心急,见来者年纪与自己孙女相仿,便也不打官腔,张口直言道。
时逢笑起身,朝他掐腰见了礼,行的是端端正正的晚辈礼,“大人安好。”
郭太医其实本身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他心里只想着郭瑟,赶紧上前一步叫她起来,“不要客气了,还望姑娘告知老夫,我那不懂事的孙女如今在哪?她若人在锦城,怎么不赶紧回来?”
郭瑟是悄悄离开家门的,只有她祖父知晓此事,老人家夜里眠浅,听到她进屋叩头辞别,心念着人各有志,她女儿要去寻自己的金兰姐妹也算得上大义当先,于是没做声,容她去了。待郭瑟前脚离开,后脚郭太医便下了令,郭府上下对此事严防紧守,不敢漏出半点风声,就怕顺帝知道她是去寻唐雨遥,为此招来杀身之祸。
故而如今郭太医也不敢张扬,关起门来,紧盯着时逢笑。
时逢笑见状,深谙老爷子极其看中郭瑟这位孙女,宝贝得紧,于是也跟着开门见山,不再继续拘礼,她从腰间摸索出一个物什,递到了郭太医手里。
郭太医眼中欣喜,“是她,这是她娘给她的贴身之物。”
时逢笑点头:“她如今在我府上,因我有事相求,故而她暂时无法回来。”
郭太医收好那个香囊,朗声笑起来:“哈哈!姑娘你要遇到什么难处,尽管说道,小九年纪尚轻,她能帮的,老夫自然义不容辞。”
时逢笑闻声,屈膝跪了下去。
“不知道郭太医是否记得我祖母,她是高祖皇帝的义姐。”话及此处,声音有些哽咽。
郭太医听后一双虎眼圆瞪,僵了一瞬,低头去看她。
时逢笑不敢起身,跪在地上俯下去叩了个响头。
“晚辈受了她遗命,今要拿回我家山河,望郭太医念及旧情从中周旋相帮!以您在朝中威望,拢些亲信在成事之后归顺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