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刻,坐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面对热情而又真诚的陌生人他终于打开了挂在心上的枷锁。
历经沧桑的扎西听完聂嘉远的故事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是同情,他的表情还是先前那样的平和,微微点着头一边拿一只空碗,放上一些酥油,冲入茶水,加点糌粑面,用手不断搅匀,捏好一个糌粑后递给了聂嘉远。
“谢谢”他平摊开双手接过糌粑。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所有的逆境都是在教你修行”扎西缓缓地说。
聂嘉远慢慢嚼着糌粑,甜香酥滑配着奶香浓郁的曲拉,一两个下肚便觉有饱腹感溢上来。
“道理都懂,只是那些痛苦的画面像影子一样追着我,躲也躲不掉”他黯然回答。
“不是躲,年轻人,你得接受它,接受了自然会放下”扎西意味深长地说。
接受它?
这么多年来聂嘉远从来都不肯接受那场悲剧,他还幻想着当自己远行回到家里后,他的父母会像从前那样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他宠爱的小妹妹聂嘉文会兴冲冲地跑到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叫他一声“哥哥”。
他会故意逗她一会儿,然后从背后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包妹妹最喜欢的大白兔棒棒糖。
这个时候,聂嘉文一定会亲昵地在哥哥左右脸颊上各亲一口。
妈妈陈美云一定又做了糖醋排骨和糯米桂花藕,这两样是聂嘉远念念不忘的美食,每次父母出去做生意,他都要缠着妈妈做一大堆囤在冰箱里慢慢吃。
父亲聂峰心疼儿子女儿,所以尽量在物质方面全力满足孩子们的需求,他和妻子常年在外苦苦打拼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父母不在的日子里,是聂嘉远一手带大了自己的小妹妹,他们两人互相陪伴,互相依偎着,成为彼此的温暖。
而这温暖如今却永远地离开了他,再也不能捏捏她可爱的小脸蛋,再也不能听她叫一声“哥哥。
扎西端起酒杯一口饮下,满脸幽深的褶子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位目光痛苦的年轻小伙子。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他建议道。
聂嘉远伸出右手,扎西接过来仔细地端详起来。
“你的掌纹清晰,脉络分明,可见你是一位思路清晰,比较理性的人”
“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呐”扎西眼神炯炯地慨叹道。
聂嘉远惊讶,您说错了吧,我这样的人生还算是被上天眷顾吗?
“你的纹路异于常人,命里虽有险峰,但终将归于平坦,如若能够放下自会皆大欢喜”
聂嘉远疑惑“此话怎讲?为何而来的皆大欢喜?逝去的人已不会再回来”
如果说的是她,那也绝不可能,那么多年都失去了联系,况且我又是如此不正常的一个人,如果扎西知道这个秘密肯定不会再得出上面的结论。
扎西并不做多解释,只是微微笑着捏糌粑,继续饮青稞酒。
离开扎西的小店,聂嘉远乘车去了那曲。
清晨,在静谧美丽的纳木错湖边,湖面霭霭茫茫,周围群山若隐若现,太阳升起,云消雾散,清风拂面,蓝天白云几乎伸手可摘。
聂嘉远静静地站着恍如隔世。
一对年轻夫妇从他身边走过,面色凄然,女人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他们年仅三岁的儿子刚刚进行完天葬仪式。
看着她们渐渐走远的背影,聂嘉远有些动容,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幸,他只是这千千万万中的一人罢了。
从西藏回来之后他悄悄地回了一趟老家,曾经幸福温馨的屋子大门紧锁,门口的青苔爬满台阶,甚至有几株牵牛花的藤蔓顺着墙根爬到了二楼的窗子上,那里靠近小妹妹聂嘉文的房间。
淡紫色的花静静开放着,显然不知道这个屋子曾经发生了什么。
如果聂嘉文还在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摘下来牵牛花压到本子里做植物标本。
她从电视上学来的,连她家花园里的玫瑰和郁金香也没能幸免,聂嘉远苦口婆心地跟她灌输了一堆“要爱护花草,爱惜大自然”之类的教育,才算是减缓了小公主的“采花大盗”行为。
打开屋子,一股发霉潮湿的气味涌过来,聂嘉远走到窗子跟前拉开淡蓝色的窗帘,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进到里面来。
客厅正中间的墙上是一张全家福,他们一家四口穿着古典的服饰笑盈盈地看着前方,这是他刚考上高中那一年拍的,记得那会儿拍照片的时候化妆师给聂嘉文扎小辫子,给她画眉毛,涂粉色的胭脂,擦红红的嘴唇。
“哥哥,你快看,我是不是变得漂亮了?”小机灵鬼跑到正在系扣子的哥哥跟前笑嘻嘻地问。
聂嘉远腾出来一只手点了一下她的小额头“我们家阿文一直都很漂亮啊”
“嘻嘻,我决定了,以后长大了要做化妆品!”她很认真地说。
聂嘉远哈哈大笑起来,蹲下来一把抱起小妹妹跨在他脖子上,朝摄影师布置好的背景走去。爸爸聂峰和妈妈陈美云早已换好衣服等在那里了。
妈妈穿上旗袍的样子真的好美。
爸爸穿着帅气精神的黑色中山装站在妈妈旁边,还戴着一副圆框镜片,很有民国味道。
“来,都看着我这边,猪肉肥不肥呀”
“肥!”一家四口被幽默的摄影师逗笑了。
“咔嚓——”
镜头永远地留下了此刻的幸福。
第9章
他32岁那一年,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这天中午聂嘉远浏览新闻的时候看到本市的一条紧急讯息,内容大抵是在招收前往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奎屯市摘棉花的务工人员。
要求是25岁以上40岁以内的青壮年,时间为期三个月。
聂嘉远完全符合要求。
他当即报了名。
拿着身份证去报道的时候,工作人员疑惑地盯着他的脸“聂嘉远?这表格上填的是你今年32岁?”
“是”他简短地回答。
“你确定?这身份证信息属实?”这位工作人员将他的身份证单独拿出来传给了旁边的一位同事,两人在电脑跟前核实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了聂嘉远。
他有点后悔出门前没戴上假胡子,幸好他们没有进一步追问,否则他的真实情况被人发现了估计得引起轰动,到那时他恐怕会被当成标本送进实验室,一生不得自由。
真是越想越后怕。
去新疆的车票是由有关部门统一组织的,聂嘉远所在的小分队一共有24人,14位女性,10位男士,从他们所在的城市出发一起坐火车前往新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车硬座。
出发前他去小超市买了很多面包和水果带着在路上吃,本来也想买一些桶装泡面可是一想到在火车上肠胃会不舒服就果断放弃了。
一进车厢,火车上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对着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幸好是挨着窗户的还可以欣赏沿途的风光。
还没坐下来就被拎着大包小包匆忙穿过车厢的农民工朋友们挤到了一边,他只好等人群都过去了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列车开动了,拥挤的车厢顿时热闹起来,邻座的几个男人从手提大塑料袋里掏出来啤酒、花生米、扒鸡和大饼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后排的几个人在打扑克斗地主,再往前是拿着手机看电影的。
大家都用各自的方式打发漫长的旅途时光,唯有聂嘉远看向窗外,盯着一片片逐渐远去的玉米地。
到了甘肃天水那一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一波人,中间有几个怀里背着孩子的妇女,小孩子嘤嘤嘤地哭着,大人拖着巨大的包袱,扛着麻袋无暇顾及孩子就任由她们在车厢里哭着闹着。
她们并没有座位,估摸着都是站票,都围在靠近厕所的空地上蹲着或是坐着,面容疲惫,眼神里带着些许慌张与纯真。
有一个长发女人抱着孩子挨着聂嘉远座位旁的过道席地而坐,跟在她身后黝黑却同样质朴的男子扛着两个大麻袋,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到了夜里车上的气味更是难以形容,臭鞋臭袜子味、泡面味、啤酒味、烟味、汗味缠在一起叫人反胃。
聂嘉远艰难地从里面的座位跨出来,险些踩到了旁边人的手,他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抱孩子的长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