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将恶言之人换成祢郑平,司空便能以平常心待之——那是因为司空知晓祢正平生性如此,对他的言语风味心知肚明。既如此,司空何不将孔融与正平等闲视之?你便当孔融素来是这个脾性,也可认为他‘近墨者黑’,被正平带‘坏’了……孔融有恶言而无恶心,不比正平难缠,司空何必与他见识?”
一言以蔽之,你都有了高配版喷子时刻淬炼精神强度了,何必因为一个简配版喷子伤身,这不是徒增苦恼吗?
被郭嘉这么一“安慰”,曹操只觉得更加心梗。何时他的幸福感得靠“对郑平毒舌的适应”来烘托了?
而更让曹操悲痛的是,他竟然还真的被郭嘉堪称离谱的“安慰之语”给“安慰”到——哪怕他再怎么想要否认,在顺着郭嘉这套荒诞的思维模式代入孔融那封信后,他对孔融的怒意还真的降低不少。
曹操不想再将自己的幸福感沉浸在与“苦痛”的对比中。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提起迁移军机中心一事。
“……万事俱备,择日便可迁移。”
说完,曹操又叹了口气,“然而文若(荀彧)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此话郭嘉不大好接,他借斟酒的动作掩去眸中的光影,轻抿了一口,对今日的酒味深感不喜。
曹操接着道,“底下之人提议——劝孤复置古之九州,我欲从之,却被荀彧劝阻。”
对于迁移军机中心一事,荀彧虽然似有忧色,却未明言制止。
而恢复九州古置一事彻底暴露了他蠢蠢欲动的野心,荀彧虽未直白地说些什么,却与他分析了大局,表现出清晰的劝阻之意。
曹操一如往常那般,从善如流地听从了荀彧的建议,心中却是非常失望。
恢复九州古置一事实际上是曹操故意授意旁人而为,与其说是为了野心而谋划,倒不如说是故意设局的试探。
当年的他无立锥之地,可谓毫无根基。荀彧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弃袁绍而投效之。彼时的曹操正怀着满腔热血,与荀彧怀揣着相似的匡扶之心,既激荡于遇见伯乐,又为自己能得此志同道合的人才而欢喜,好几夜睡不着觉。
荀彧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居中持重,为曹操立下累累大功,举荐了无数人才……曹操将他视作张良全然发自真心,没有分毫虚假。
当年即便是他被陈宫、张邈两个老朋友背叛,穷途末路,荀彧也没有抛弃他,反而冒着生命危险替他稳固局势。
曹操以为荀彧永远是他最值得信任,永远不会背叛的臣属兼好友。却没想到——当年生死一线,最为艰难的时候荀彧没有背叛;如今曹操志得意满、权倾九州,荀彧却与他生了隔阂,这让曹操隐隐焦虑,想要与荀彧重归旧时,却始终不得其法。
郭嘉知曹操与荀彧的症结,缄默几息,只是开口道:“荀彧持君子之道,与旁人不同。”
曹操没有接话。
他曹操向来不是君子,自小便会行阴诡算计之事,自然与君子非一道之人。
可他亦曾愤世嫉俗,为汉朝乱象而怒,试图肃清吏治,除权宦之弊,举义兵以灭董,匡正汉祚。
如今他亦未改治世初心,只因久居高位,身下埋着无数血肉铺叠而成的九层垒土,后退一步便会跌落云端。他不想跌成肉泥,便攀着眼前唯一的一道杆,意图再进一步。
“天子式微已久……荆州、江东虎视眈眈,即便没有孤,割据一方者,何人不想成千秋之业?”
此般掏心掏肺的真心之语,若是旁人听了只怕会大惊失色,两股战战怕自己身首异处。
郭嘉却是毫无异色,只长叹了一声,为曹操的酒樽满了一杯。
“韩信功高,原未有谋逆之举,不也身首异处?”
郭嘉这一句话,犀利而尖锐地指出曹操心中最为忌怕的心事。
即便曹操没有篡位之心,卧榻之旁却不容他人酣睡。天子刘协并非灵帝那样的昏碌之君,他身上有汉和帝刘肇的暗影。一旦找到机会,便会扫灭身旁的威胁,将曹操变成第二个韩信。
旁人或许各有各的理想与信念,唯独郭嘉,万事不挂怀于心,对名利视如粪土,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分旁观者的极致清醒。
也只有他,最能深刻地了解与洞悉曹操的心思。
曹操听闻郭嘉之言,闷尽杯中之酒,叹道:“唯奉孝知我。”
自衣带诏后,曹操与天子早就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曹操实则已无退路。
郭嘉便问:“主公意欲如何?”
曹操未有隐瞒之意,缓缓吐出二字:“结姻。”
遇事不决,姻亲来确。结姻确实是长久以来最被滥用的一个办法。
曹操自然也不能免俗。虽然他觉得和荀彧成为儿女亲家,对他与荀彧的隔阂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郭嘉见曹操愁眉苦脸,再次语出惊人地揶揄道:“主公既有这样的好办法,为何不与正平结个姻亲?若能与正平‘和和美美’,这世间哪还有烦心事?”
一听郭嘉的话,曹操就想起上回险些调戏祢正平老娘的事,脸色霎时黑了一半。
第76章 狂士楚歌
祢正平的老娘他是没胆子肖想的,这辈子也没可能。世间成熟美丽又有内涵的女子千千万,如果不是嫌命长,谁敢冒着被夭寿的风险给自己找个随时能气死自己的继子?
郭嘉还不知道曹操与郭氏的二三事,见曹操脸色大变,只以为他对郑平避之不及,连姻亲都不想做。
他故意道:“正平恰逢而立之年,有才有貌,身份贵重,除了……”
话音被刻意拉长,
“除了脾性略有几分乖张,能喷得人死去活来,倒也没有别的缺点。”
这话与其说是夸奖,倒更像对故友与曹操的揶揄。
而他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曹操太阳穴抽痛,很想直接派人将郭嘉叉出去。
“以正平之家世才貌,便是尚主也能使得——反正主公是要嫁女,又不是以身相许,何须理会正平性子上的微末瑕疵?”
曹操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
“你且住口罢。”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都是他平日里太纵着郭嘉,又放任他与郑平相处,这才几年,对着他这个主公连“以身相许”这话都能随口揶揄了。
“什么叫‘微末瑕疵’?”
郭嘉口中这“微不足道的问题”才是最致命的,他要敢强塞郑平一个女儿来个喜当岳父,信不信郑平明天就敢让他喜丧?
“此事不妥,休要再提。”曹操想也不想地拒绝这个提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且慢……正平他尚未娶妻?”
和郭嘉争论了半天“是否要招郑平为婿”的问题,结果他连郑平是否已娶了妻室都不知道。
按照年龄来看,当初祢衡来到许都的时候便已经二十出头,便是世家子,也应是早已娶了妻的,哪怕这些年来曹操从未听过郑平提起妻妾之事,潜意识里也认为他已经成过家。
可今日被郭嘉这么一打岔,曹操察觉到不对之处——当初他因为祢衡屡次冒犯而生起杀心的时候,曾让人密切关注祢衡的行踪,未曾在汇报中见过妻妾。后来祢衡归许,接了家人前来,与他一同在许都落户的家人也只有寡母与从妹,没见到别的女子。若正平已有家室,怎么可能不把妻妾接来?
“莫非……”曹操的脑中冒出一个猜测,“祢正平脾气太差,无人肯嫁他;又或许娶了妻,被他气跑了?”
一直致力于友好的“精神慰问”,让曹操在喷酒边缘反复横跳的郭嘉这回也尝到了险些喷酒的滋味。
他觉得自家主公这个猜测不太友好,可仔细一想,却惊恐地发现这个猜测竟是非常合情合理。
“应当不至于……”郭嘉反驳的甚为无力,但他与郑平不仅是损友,也曾蒙受救命之恩,总不能在这不友好的事上附和,“或许是早年丧妻,鹣鲽情深而不愿续弦?”
二人面面相觑,未有答案。
恐怕此事只有郑平一家知道,但不管二人对这个答案有多么好奇,也不敢去找本人八卦。
曹操心里存着事,在送走郭嘉后让人找来曹丕。
他知道这几年曹丕与郑平走得近,他也乐得此事,放任自流。他觉得曹丕或许知道这件事,便拉了人过来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