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的他清隽俊朗,声音也比八年前来的更为温柔,可这声妹妹,我听得心尖泛冷。
可我并没有想过放弃。
我想,只要多一些时间,他总会改观的。
我是本朝最受宠爱的公主,尊贵无双,待他也是极好,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呢?
十五岁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些事情在一开始就已注定。
几个月后,父皇征集天下伶人乐师,其中一位盲女琵琶曲最为出色,深受父皇喜爱,除夕宴上,命她当众献艺。
她出场的那一刻,我亲眼看到,垣朗哥哥举杯的手一顿,酒水都洒落了些许。
她唤锦瑟,金陵乐人。
垣朗哥哥曾去金陵,徘徊三月不曾归京。
那时,我便有了猜测。
我知垣朗哥哥谨慎小心,既是想要护她,自然不会让人查出分毫。
父皇都未曾知道的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查探。
左右不是徒劳罢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的关注她。
我知道垣朗哥哥为她描了幅画像,在书房暗格里珍藏,亦是知道她有一枚木簪,簪身处刻着“子晏”二字。
可我兀自忍耐,想要粉饰太平。
但在垣朗哥哥再一次拒婚,抗旨不尊之时,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跑去见了她。
我说,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宫廷乐伶,你们身份不配。
我说,我可以求父皇放你出宫,只要你不再纠缠他。
用身份压人,这是我近八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
我以为她会心虚,惶恐,害怕。
可她只是温顺的垂着头,声音轻柔,“公主所言,民女不懂。”
我觉得她在装傻,却无奈自己手上并无证据,只能气愤的回了住处,砸烂了自己的古琴。
他喜的不是琴曲之声,他喜的是她。
便是自己练会了琴棋书画,又有何用呢?
后来,南方洪涝,父皇派垣朗哥哥去赈灾,归来之际,我听见父皇与太子哥哥商议,谢家权势过于显赫,已然成为中原世家之首,新一辈的谢垣朗又过于颖悟绝伦,这样的人倘若侍君不诚,未来必成大患。
我不知道,当初明明是父皇要重用谢家,为何现在竟是要忌惮如斯。
我只知道,父皇动了杀心。
在他看来,既然不是皇亲国戚,那便会是成为狼子野心。
父皇年事已高,几位哥哥又生性鲁莽,他是想为了太子哥哥扫平障碍,用谢家开刀,最是合适不过。
站在门外的我手脚冰凉,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我便被禁了足。
不能出宫传递消息,我甚至不知父皇准备如何布置,只知道倘若他再次拒婚,那谢家危矣。
我悄悄去了司乐坊,把事情如实告知锦瑟。
一方面,我猜测垣朗哥哥必然在她的身边留了人,能够互通消息。
另一方面,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想让她知难而退。
驸马的身份能够给予垣朗哥哥庇护,但是她……什么都给不了。
我那时候甚至卑劣的想,只要我同垣朗哥哥成了婚,那我愿意退后一步,让她做妾。
可我没想到,她会那般决然。
她爬上了我父皇的床,将毒药下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把大火焚烧了整座宫殿。
她连死都是尸骨无存,可在垣朗哥哥的心中却永恒不灭。
父皇死后,太子哥哥登基,我如愿嫁给了他。
婚后相敬如冰,他从未踏入我的寝阁半步。
我曾经爱惨了他的温文尔雅,后来亦是恨极了他的谦恭持重。
我不止一次的问他,“我想护着你……难道也是错了吗?”
“公主没错。”他站在三米之外,目光平静无波,“是臣错了……”
他弯身行礼,礼节周到的让人找不到半分的错处, 声音再也没有往日的疏朗。
我听不出他话语中到底有几分的真,我只知道……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我了。
锦瑟死后的第十年,姬苼从我哥哥的手中夺回了江山。
其实,对此事我早有察觉。
虽是表面夫妻,但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他的忙碌和心事重重我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父皇当初的顾虑并非没有原因。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论谋略,我族人十个比不过他一人。
论治国,我哥哥亦是不如姬苼。
姬姓夺回了江山,我亦不再是国朝的长公主,但多年夫妻,他到底是给了我一点体面,让我随阿姐回了草原,却是终生不许踏入中原。
我见到了儿时心心念念的草原,却再也没有了他。
本以为如此功勋,他必会成为一国首辅,将谢家的尊荣推至顶峰,却不想新皇登基的第三天,他便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后来,姬苼恢复锦瑟名号,追封先皇之女姬葶为瑞德大长公主,并于金陵城为她专门建了一座寺庙,享世人香火。
那一刻,我倏然察觉到自己的可笑。
原来,她并非娇弱伶人,而是潜身皇宫,伺机而动。
原来,她并非不够尊贵,不过是被我父皇侵占国土,亦是被我……抢了身份。
后来,哥哥同我说,早在我闯入司乐坊,质问锦瑟同谢垣朗关系时,父皇便已然发现不对。
谢垣朗赈灾回京之际,父皇更是私下宣召过她。
入宫为妃还是彻底远离京城,他给了锦瑟时间选择。
可自己同她说的那些话,让锦瑟已然没有了第二种选择。
她若是有了自由身,谢垣朗更不会接受赐婚,那谢家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若是入宫为妃……她便有手刃血仇的机会。
阴差阳错的,我成了逼她走上死路的凶手,更是害死了最疼自己的父皇。
我一生没害过别人,唯独对她心有亏欠。
中原人喜欢建庙拜佛,求愿祈福,可是身死如灯灭,我再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便只能期盼来生。
此生,我父皇放的一场大火,让你痛失父母,熏瞎双眼,下一世,我便还你一双明眼。
此生,我占你家园,抢你尊位,下一世,我愿痛你所痛,还你一世喜乐无忧。
最后,只愿最爱我的父皇,在来生,一世安康,平安顺遂……
谢垣朗·前尘番
我与锦瑟的相逢,本是一场巧合。
父亲受新皇器重,在朝中愈发权势滔天,看着光鲜不已,可我同父亲都知道,盛极必衰。
新皇初登宝典之际,中原世家拒不臣服,多有阳奉阴违之人,元皇不敢大动干戈,只能扶持名门谢家,以示恩宠。
是拉拢,也是牵制。
如今,多年执政,元皇威望渐高,谢家的这枚棋子非但多余,还会成为他心中的隐患。
父亲早知,未来谢家必有一劫,故让我凭借回家祭祖之名,悄然去结识前朝宗室。
先皇的子嗣早就埋葬在当初的亡国大火之中,相关的皇室宗亲亦是死的死,残的残。
但好在,先皇有位弟弟,早年请命自贬,遗有一子,少有人知。
我去见了他。
才识不凡,颇有几分少年意气,虽是莽撞了些,但却有颗爱民之心,若是稍加教导,可堪为良君。
我同他,相谈甚欢。
后来,秦淮夜游,他为我引荐了一个人。
湘苑锦瑟,气质如兰,清浅一笑,堪称金陵绝色。
我对她,倒是颇有好感。
听说她身世坎坷,三岁被强盗袭村,父母均是死于刀下,她虽幸免,却被大火熏瞎了双眼。幸得湘苑的老板娘收留,如此才有了容身之所。
湘苑虽是听曲儿的地方,却也难免有你情我愿的风流韵事,她倒是独得老板娘的宠爱,除了每三日在帘后奏琴一曲,少显露人前。
姬苼同她相识,又颇多照拂,倒也没人敢来闹事。
同善音律的我,自是与她一见如故。
从开始的惺惺相惜,到后来的心生赞赏。
接连两月,我都会来湘苑见她。
锦瑟这人,温婉、大方、寡言却心细如发,恋慕上她并非难事。
父亲几次传信让我回去,我都以借口推脱。
她眉眼总带着忧愁,似有无数心事,她不肯说,我便派人去查。
原本只是想帮她,不想却知道了惊天的秘密。
我传信给父亲,问他,先皇的幼女何在?同时,匆忙筹备了礼单,直接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