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垣朗将手里的餐具放在了季葶的面前,然后又拿走了她面前的那份,“我还是比较喜欢后面的话。”
“嗯?”她有些反应不及。
塑料袋包装被戳破的轻响中,是他清淡悦耳的嗓音,“刚才的那首词。”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意思是——
有此英俊君子,如何能不想他。
这个男人……是在取笑她?
季葶捧着面前的茶杯,轻轻啜饮,不说话了。
果真,无论是在微信里还是现实中,她都说不过他……
反倒是谢垣朗好似找到了说话的兴致,“说说你吧,琵琶弹得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学了摄影?”
季葶本在喝水,听到这话,不由得抿了下唇,“这个你倒是问到我了。”
“不方便说?”
“也不是。”季葶的食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梭着,杯子是透明的,她可以透过茶水,看到她被按压的有些模糊的指纹。
“琵琶于我是天性使然,但是摄影……是渴求,我自小就有愿望,想要跨过山川湖泊,赏遍四季美景,你小时候有没有抓周?”她突然侧头问他。
谢垣朗回想了会,点头道,“有,是一本医书。”
江南有风俗,孩满一期之际,会将珍宝服玩置于儿前,观其先拈者何物,以为佳谶。
虽然许多人都不大信,但老一辈觉得这是个好彩头,大都还是会遵守。
谢家会,季家同样也是。
“我抓的是爸爸平日里专门为我拍照的相机,那时姑姑为了收我为徒,专门将自己的琵琶横放在了桌沿,占了大半个地方,我却仍爬着,绕了一大圈去拿。”季葶嘴角一勾,倏然笑开,“可能我上辈子也是个盲女,不然怎么会这么贪婪?”
她还记得他为自己讲的第一个故事,不光是惹了她泪流满襟,辗转多日,更是被写成了故事,成为两人合作的新剧。
而且,更为巧合地是,谢垣朗是个眼科医生。
季葶说这话,便有丝调笑的成分。
谢垣朗倏然就回想起了那年秋天,河畔的柳叶已经开始枯落,他还未曾离开金陵,偶尔也会在湘苑午憩。
有次,他从睡梦中醒来,就看到她轻俯着身,纤纤玉手在描绘他的五官眉眼,动作细致而又温柔。
其实那时候,他便已经知道,她并非普通的湘苑歌女,而是前朝的公主,唯一的皇室血脉,亡国之日的那场大火,毁去的不光是她的国,她的家,更是熏瞎了她的双眼。
她说,她想记住他的模样,可是再怎么摸,忆下的也不过是粗略五官,根本描摹不出他的实际模样。
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遗憾……
她有一双最为美丽的桃花眼,偏偏死寂无波,到底是造化弄人。
金陵帝王州(五)
旧日的容颜与眼前的这张面容重合,相差无几,只是眼睛里终是带了晶亮。
“锦娘,锦瑟……这个角色确实就该是你。”
他轻声说着,带着不为人所查的复杂之感。
季葶看着他,不知怎的,竟也有了种宿命的感觉,“所以,当初看到完整的剧本时,我都有些怔然,总觉得太过熟悉,好似我的另一种人生被你篆录纸上。”
谢垣朗笑,“倘若真有那么一世,我们应当也是认识的。”
窗外的灯笼倏然亮起,季葶看向窗外,才发觉余晖已落,秦淮河畔已成万家灯火,红润的灯笼挂在阁楼之上,好似是将时光扭转,倒退了百年,竟让人觉得有些不知今昔是何夕。
她好似当真看到了一艘精致画舫,缓慢的游荡在灯火潋滟的秦淮河中,里面坐着两位男子,一人年少俊郎,一人气质华贵,桌案上的茶香袅袅,青年的容貌隐隐绰绰。
还要细看,却如过眼烟云,全都散了……
用过晚饭再要回去的时候,是谢垣朗开车送她,季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除了父亲以外的异性车副驾,不由得有些紧张,正经危坐的,很有小学生见老师时的几分板正。
谢垣朗看了她一眼,然后放了舒缓的音乐,恰好是季葶喜欢的古风歌手新曲。
听了一会儿,她慢慢放松些许,轻靠在了椅背上。
“明天有空吗?”谢垣朗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好似在认真的查看着周围路况。
“有……”
按以往的习惯,周六她一般都会直接回凤凰熙岸,今日为了见他,同父母打过照顾说这周不会过去,那明天自然也就空闲了下来。
谢垣朗摸着方向盘的手打了个转,“有个亲戚结婚,需要挑个结婚礼物,我不擅长这些事,方便一块随我去逛下商场吗?”
他话说的自然,季葶却倏然想到了手里的那份婚柬。
同样姓谢,同样近期结婚……
“你说的婚礼……是不是在下月六号,新娘子叫辛心?”她心里大概有个猜测。
谢垣朗诧异了一下,“你认识?”
“是我之前的一个客户,她也邀我去参加婚宴了。”季葶心里有些滋味难辨,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两人的缘分了。
之前的苏州偶遇,后来医院初识,再加上这场婚宴……
她不由想,哪怕没有网上的相识,恐怕两人也会迟早成为朋友。
谢垣朗这次是真的意外了,“那还真巧,新郎是我堂弟,我是伴郎。你的礼物备好了?”
“差不多,准备送个精修纪念册。”然后再包个丰厚的红包,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既然你和新娘认识,那明天帮我挑个礼物吧?”
“嗯……”她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她和辛心算不上多熟。
“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他建议道,语气极为礼貌。
季葶摇了摇头,“不用,我可以直接去商场找你。”
她虽然不大喜欢开车,却不代表不会,只是倒车的技术不大好,她又是个讨厌麻烦的人,故而才经常打车出去。
不过……谢垣朗倒是很干脆的否决了她的提议。
“我租的公寓就在你小区不远处,也就十分钟的车程,并不麻烦,而且……是顺道。”
季葶想到两人家的距离,又想了想自己惨烈的倒车技术,终是妥协,“好吧……”
她今天说话一直细声细语的,有别于之前医院相见时的对话,谢垣朗不由得无奈,“葶葶,你很拘谨,是我哪儿做的不好,让你不自在吗?”
葶葶……?
他的态度极为自然,让她都有瞬间的以为两人极为熟悉的朋友。
明明满打满算,这不过是两人的第四次见面……
车内的光线很暗,季葶侧头看他也不过是个朦胧的轮廓,车窗外的灯光透射进来,让他的整个侧脸都仿佛被镀了层柔光,很是温暖的模样。
“没有,我只是有些不适应。”她如此解释。
谢垣朗嗯了一声,尾音轻扬,“比如说?”
说什么?
说她刚察觉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就被他约出来吃饭?
还是说她还没来及做出行动,他的一番举措就正中她下怀?
季葶不好意思说的这么直白,只能拐了个法子,让理由听起来正常些,“一直触不可及的卿大竟然是我的眼科医生,听着……就很戏剧性,没有踏实感。”
虽说是无巧不成书,可是他们之间的巧合好似过于多了些。
让人很难不去猜忌,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季葶的小区已经隐隐在望了,只要再过一个路口就等快了,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谢垣朗的手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
车内有了片刻的寂静,季葶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男人低低的声音骤然响起。
“你倒是生个副好嗓子,刚才那首曲子不错,就弹那个。”
声音华贵,慵懒,在静谧的夜色中竟如同暗夜的精灵,拿着白色的仙女棒,在她的面前洒下点点的晶亮。
季葶眼神一晃,再定神时就看到了一双笑意缱绻的眼睛。
“本公子姓谢,名垣朗,姑娘你可要记住了。”
明明是温和的不带丝毫攻击性的俊容,因为这抹笑,这句音调,倏然就变得有些风流魅惑了起来,连带着他身上的那浅淡香水味都多了些蛊惑的性感。
“现在有踏实感了吗?”他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音色,清泠泠的,很是干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