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下学了。
族学里,学生们欢天喜地逃离课堂,储崇煜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书本,将断掉的箬竹毛笔放在笔洗里洗净,收进了书袋子里。
哪怕是愚弄,他也认了。
他会让自己配得上她。
储崇煜如往常一样,拖着步子,往书斋去。
走到半路,却被人拦下了。
六皇子身边的太监裴宗海,作读书人的打扮,只是他面皮白得过分,一眼就看得出来,不是正经读书人。
他的嗓音尖尖细细:“储二郎君留步,奴是六殿下跟前行走的人,家主想见你一面。”
储崇煜抬头,打量了裴宗海一眼,冷漠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裴宗海拦在他面前,点破了说:“储二郎君,你那柄玉如意送给尤小娘子,真算是埋没了。”
储崇煜停下脚步,看着裴宗海,“你跟踪我?”
明明是常年不受人待见的少年郎,裴宗海却在他眼里看见了几分比锦衣卫还危险的神色。
裴宗海赔笑道:“郎君莫要多心,只是无意撞见。既郎君不肯去见家主,我便带一句家主的话给郎君……”
“不必。”储崇煜大步迈出去,没有要听的意思,他只是侯府里身份最卑微的人,不值得六皇子大费周章。
裴宗海在他身后说:“郎君,你难道对你亲生父母的事情,丝毫兴趣也没有?”
储崇煜定在原地不动,缓缓转过身,逼视裴宗海。
他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
所以他当初才会继续养在储家,而没有被归还给他的亲生父母。
他冷漠地说:“他们都死了。”
裴宗海笑着走到储崇煜身边,同他道:“郎君父母的确死了,但他们的死因,郎君不好奇吗?”
储崇煜没说话。
裴宗海问道:“郎君现在可要听家主的话?”
储崇煜寡着一张脸:“说。”
裴宗海微笑道:“家主说,只要郎君肯,可助郎君青云直上。”
储崇煜:“代价?”
裴宗海满意地笑着:“自然是要郎君不惜一切,对家主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现今太子已立,六皇子野心勃勃,要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便是要他的命。
储崇煜不想死,不想蹚浑水。
至于已故的亲生父母,知道了死因又如何。
他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裴宗海在他身后道:“若郎君回心转意,去这里找奴。”
他将一封信,塞到了储崇煜书袋子里才走掉。
储崇煜压根没去看信,径直去了书斋。
储崇煜在书斋里仍旧被店小二冷嘲热讽,他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
今天书斋生意不好,店小二越骂越难听,“下贱”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紧接着说:“谁嫁给这种人,真是倒大霉!穷也穷死了!”
书斋里忽然静了,店小二拿着拂尘抬头,一双幽冷的眼睛,正像暗夜出没觅食的野兽一般盯着他。
店小二莫名惧了,低头骂骂咧咧去干别的活儿。
储崇煜合上书本,离开书斋。
他回了侯府,去给世子夫人请安。
世子夫人在等储归煜回家,眼见先来的是储崇煜,容色冷淡,视而不见。
自从储崇煜打了人,给储家四处惹祸,她便多有不喜,如今没有外人在,她装都懒得装了。
世子夫人仍旧同身边的妈妈继续说:“……何夫人肯定是看上了黄家小娘子,何家的喜轿如果要在咱们家定制,到时候跟铺子的人说一声,多下些功夫,做精致一些,妙云这丫头我还是很喜欢的。”
妈妈带笑回话说:“倒也是般配。奴婢瞧着何夫人在猎场那会子的意思,怕是近日就要上门去提亲。何夫人与姜氏是手帕交,我看婚事准能成。”
世子夫人点了点头。
储崇煜抬头凝视着世子夫人,道:“母亲,儿子有心仪的人。”
世子夫人这才转头看向他,不咸不淡道:“哪家的姑娘?”
她许了他,准许储崇煜自己挑合心意的人,但凡家世般配的,她便替他操持婚事。
储崇煜目光恳切灼热道:“母亲,我想娶黄妙云。”
世子夫人深深地皱起眉头,心里默默想着三个字:你配吗?
黄妙云的父亲虽只是员外郎,可他当初可是以进士的身份入的翰林院,成绩斐然,姜心慈母族的事情也快淡了,日后自有黄怀阳飞黄腾达的日子。
若黄妙云是个庶女也就罢了,忠勇侯府替一个身份如此尴尬的郎君去提亲,也还说得过去。
可黄妙云是个嫡女,又是黄家的掌上明珠,储家替储崇煜去提亲,黄家不把他们赶出来都算给脸面。
储崇煜读出了世子夫人眼里的含义,他低头攥拳,卑微地请求:“如果儿子能中举,是否能请母亲替儿子去试一试。”
世子夫人嘴角稍扬,笑容含讥。
十六岁中举?
当今有几个人能十六中举?
她也不是不知道他在族学里的学习情况,一连几个先生都说,不是读书的料子。
而且科考在明年,最快也要八月才能中举,到时候黄妙云指不定孩子都有了。
除非他能在四月的府试里考第一名,府试第一名直接入围乡试,所以可以算是乡试的举人。
这更是痴人说梦!
世子夫人料想此事定然不成,便说:“你若是有举人身份,倒是配得上黄家小娘子。我答应你,不过黄家那边如有变故,可怪不了我。”
储崇煜松了口气,朝世子夫人行了大礼。
等他有了举人身份,若储家肯郑重其事替他提亲,也不算辱没了黄家颜面,她应该就肯了吧。
世子夫人居高临下地扫着储崇煜,问道:“你的玉如意,可是送给了黄妙云?”
储崇煜摇头,道:“没有。”
多的他却没说,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第66章
自打黄妙云拒收了储崇煜的玉如意之后, 两人再没了往来。
她一想到母亲死期将至,家中明年便要遭逢大变,也无心去想儿女情长,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外面再有任何邀约, 她都一概拒了。
算算日子, 一个多月都不曾出门,十一月的冰冷雨水, 将院子里花叶全部打落, 黄叶铺满了一地。
留香见黄妙云正看着窗外枯枝枯叶,便吩咐了人去清扫。
黄妙云视线里突然闯入人影, 眉毛微动, 眼神挪了个窝, 正好就看见木香进来了。
黄妙云虽然不出府, 可不代表她不管事, 福寿堂的两位表面上暂时安宁了月余,她却不大信尤贞儿母女没有异样心思,便派了人日日盯着黄家几个侧门角门的动静。
木香进来禀道:“姑娘, 表姑奶奶又出门了。”
黄妙云掐日子一算, 问道:“今天是初七?”
木香点头, 就是初七。
每旬逢七的日子, 张素华都要去一趟寺庙里虔诚拜佛,这是她住进黄家以来从未断过的习惯, 据说是为了故去的黄怀仁念经超度。
从前黄妙云不太注意, 这些日子静下来,才觉察出几分异常。
张素华根本不是潜心信佛的人,黄怀仁都走了那么多年, 她当真还有那么多的惦念?倘或真有这份心,家里的小佛堂难道不够她日日供奉么?
黄妙云没成过亲,男女之事她没有经验。
可她前一世在尼姑庵里见过太多腌臜男女,有的男人家里有妻小,却要在尼姑庵里讨快活。
男人女人都一样……
她听尼姑庵的姑子们说,到和尚庙里寻快活的女人,也很多,尤其是有些家底的寡妇,最爱找和尚。
张素华现在是孤身一人,她要另嫁,谁也管不了她。
可她一面儿在老夫人面前打着忠贞的旗号,嘴上说着替黄怀阳守寡,一面儿找男人快活,这就不行!
老夫人要知道了,铁定扒她的皮。
黄妙云打定主意要抓个正着,当下快速收拾了,叫前院套马,跟去了寺庙里。
到底是去迟了,黄妙云到的时候,张素华的马车已经走了。
但是黄妙云回家之后,张素华还没到家。
木香的哥哥成了亲,嫂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今年回去过好几趟,听了些“大人”才说的话,虽然怕羞,还是同黄妙云小声道:“姑娘……表姑奶奶多半是会人去了。”
黄妙云点了点头,道:“等十七的时候,提前备好马车,她一出门咱们就跟过去……对了,张老太太搬去哪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