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最终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有些颓然地垂下了头。
元陵的声音轻轻响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皇兄,我助你夺得这皇位,不仅是对你信任,也是对你期待,只希望大皇兄不要辜负天下苍生。”
皇上默了半晌,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已无颓然,只剩一片毅然与坚定,看着元陵,重重点了点头。
他已娶得如花美眷,更添强大助力,无论是渊国,水芸国,陈铭,冯莹,一路走来,元陵早已为他铺好坦荡前途,君子以托,必将不负!
元陵与昭九行至路上,身后穆澄还在远远以目光相送,昭九又觉得十分好笑又觉得有些怅然,回眸看一眼,道:“不知道他要哭到什么时候?”
元陵并未回头,道:“可能要哭一段日子吧。”
昭九定定看他一眼,偏了一下头:“你真舍得?”
燕绥是真的无牵无挂,但他毕竟也只活了几年,元陵却是在人世间活了二十多年,与这些人相识相交,如今这一离别,也许终生也不会再见,就算真的有一日得以再见,也是岁月阑珊,他们有着长长久久的一生,凡人却只有那么几十年,元陵面上虽然不露声色,但想必心里也是不无怅然的。
昭九想,如果元陵决定留在宫里,她也愿意陪着他,反正只要他在她身边,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想,那么就随他的心意去做,反正她答应过的,永远不会离开他。
但是元陵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
昭九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懂他。
这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段旅程,何必占据了别人的一生。他们所要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所要得到的,也已经得到,已经足够了。
燕绥不懂得人,不懂得人世,元陵用这二十几年在人世间走了一遭,他终于懂了人,懂了这个世界,也明白,他想要的不过只是一个人,从没有改变。
昭九看过了满目疮痍的乱世,在乱世里挣扎,终其一生逃不过宿命,而今在这盛世里看遍繁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这凡尘中真正地做回自己。而那个她曾经遇见过的人,在彼此经历了生死之后,重新回到她身边,与她言笑晏晏,度这一生。
二人已经行出很远,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拥挤,行至城外,又往前行了好几里,昭九突然想起来一事,笑着看向元陵:“那你现在到底是叫元陵,还是燕绥啊?”
元陵似乎并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被她这么一问,才略微思考了一下。
燕绥早已经死在两百年前了,现在活着的人,是元陵,可是他们已经扔掉了过往,重新开始生活,元陵是五殿下,既然他们已经走出皇城,他就不再是元陵了。何况,昭九一直在等着的人,是燕绥,也只有燕绥,才是真正的生命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他并未说话,而是深深地看了昭九一眼,淡淡开口道:“先跟我去个地方吧。”
昭九挑了挑眉。
一路往前行,路途十分熟悉,昭九面上不显,心里也很好奇燕绥要做什么,但直到他们重新站在神殿前面,昭九才怔住了。
这里还是两百年前的模样,处在幽冥谷一个极为隐蔽的山中。
如今幽冥谷已经恢复了从前模样,山谷中桃花盛开,四季如春,偶尔花瓣随着微风缓缓飘落,便渲染了一副极美的画卷。
但是神殿却是一片荒凉。
从前洛禾在的时候虽然这里也十分荒芜,但跟此时感观大不相同,从前若说怪异、神秘,如今却只觉得悲凉、凄清。
两百年来,昭九虽身在幽冥谷,但从未想过要回这里看一看,当时燕绥躺在她的身侧,直至天谴连身躯也消散,但她一无所知,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个值得回忆的地方。而且当时洛禾大巫师以命换命,在密室里化为虚无,连尸骨都未曾留下,想必师父也是永远不想再踏足此处。
想来两百多年来,这里也并无外人出入,一模一样的场景,却不免让人觉得物是人非。
殿内的布置分毫不差,但所有物件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昭九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墙上的壁画,指尖全部都是厚重的灰尘。
燕绥并未停步,顺着密道进入了里面,昭九紧跟在他的身后,行至一半,燕绥却突然站定了身子,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昭九,他的眼神十分复杂,昭九还未看清楚,就已被他牵住了手,昭九愣了一下,燕绥已经回转过身。
二人终于走过长长的密道,进入了里间。
昭九本来是站在燕绥身后的,这一进来,便错开站在了他的身侧,心中还在疑惑,不知燕绥到底要做什么,但触目一见,便陡然愣住了。
二人眼前还是当初的那个密室,石壁上那些壁画栩栩如生,画的都是青木族的秘辛,但密室中央却横放着一具棺木,这棺木宽度是平常棺木的两倍,但棺木看起来并无任何损坏,保存得十分完好,只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昭九还在怔忪着,燕绥已经走至棺木跟前,轻轻拂去棺木上面的灰尘。
昭九心中似有所感,但却只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甚至没发觉,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直到燕绥轻轻唤了一声:“大殿下”,她才缓缓移至棺木跟前。
昭九的手轻轻抚上棺木,她的手还在兀自颤抖着,抬头看了一眼燕绥,这一眼神色复杂,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燕绥却只是静静看着她。
昭九突然深吸一口气,直接伸手将棺木盖推开。
待看清里面的人时,昭九的眼泪瞬间不自觉掉了下来。
棺木里面躺着二人,二人皆是一身红衣,大红色的喜服,上面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二人都长得一副好相貌,眉眼精致,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和衣而卧。
昭九的眼前一片模糊。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两百年前,昭景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在闹,她在笑,她最小的妹妹,一副天真可爱,单纯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保护她,永远都在逗她开心。
而她身边这个人,永远都在保护着她,替她守着她的任性和嚣张。
他们在拜堂的前一日双双战死。
她没有任何办法。
她的手轻抚上昭景的脸,眼泪滴落在她鲜红的礼服上。
燕绥的声音轻轻响起,有些语无伦次:“我那个时候……我后来觉得……我那时想,你要是恨我,最起码不会忘了我,那样也好,但是其实,我想……我应该很怕你会恨我。”
“但是……我做不到更多。”
昭九背对着燕绥,肩膀轻微耸动,过了很久,才站起身,低垂着头转过了身。
燕绥就站在她的身后,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昭九轻轻抬起了头,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她并未说话,只是轻轻伸出手,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燕绥立马抬手回抱住了她。
够了。
已经够了。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要恨你,不想去恨你,也不舍得恨你。
害怕对方难过的人,并不是只有你。
“谢谢。”
燕绥身子微微顿了一下。
昭九再抬起头的时候,面上已经没有泪意,看着燕绥的目光很亮,带着淡淡的笑意。
燕绥看着她轻轻道:“这样你想她的时候,就可以回来看看她。”
昭九静静地看着燕绥,目光深邃,过了好久,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行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走出这片山谷,又回到了人潮汹涌的街道上。
沿街有很多小摊,摊贩正在向过往的行人吆喝着,又有很多店铺,有顾客进进出出,街道人群摩肩擦踵,声浪沸腾。
待行至一家卖糕点的店铺前,昭九突然停下了马,走不动道儿了。
燕绥眼角瞥到,未置一言,翻身下马,行至店铺跟前,在人群后面排起了队。
正往前挪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喊声:“燕绥?”
燕绥回过了头,只见艳阳之下,昭九正坐在马上看着他,她的面容如玉石雕琢,在阳光下浅浅的发着光,着一身红衣,一头乌发如瀑般垂在身后。
此刻她的嘴角弯起,眼睛也微微弯着,眸中含笑,顾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