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着,秋实就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宫的事情不算什么,只要果子开心。”杨卫安对周莺莺说,“你放心。”
秋实不由得愣住。而周莺莺却露出今晚第一个笑来,她侧头看着秋实:“果子都没给妈正经唱过歌儿,没想到居然跑寿皇殿里唱去了。”
秋实于是问周莺莺是不是也去过那里,不想却被杨卫安把话接了过去。
“我和你妈年轻那会儿老去景山,”他的语气听上去充满了绵绵的旧日情意,“站在万春亭里看故宫、北海、整个老城区……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
而周莺莺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瞬间就消散了,就像是没存在过一样。
总之这顿饭吃得很奇怪。临走的时候,杨卫安信守承诺给徐明海打包了红烩泥肠,最后便一路把母子二人又送回了纸鸢胡同。
杨卫安陪着他们一同来到院门口。分别的时候,他叫住了周莺莺,轻轻地说了句你考虑好了告诉我,便挥手离去。
回到院子里,秋实拿着吃的径直就往徐明海的那间小屋跑去。他趴着窗户往里一看,老人家正仰面躺在床上哎呦呢。
秋实绷紧的一颗心瞬间松了下来,他直接推门进去,把鞋蹬了蹿上床去,跪在他身边问:“哎呦什么?”
徐明海见秋实回来了,心里十分高兴,可脸上却依旧是凄风苦雨:“还能哎呦什么?都快把哥哥我学吐了,晚饭都没怎么吃。”
秋实于是赶紧把怀里抱着的盒子打开,然后用手拎起一根改了花刀,沾着浓郁酱汁的泥肠递到了对方的嘴边,同时说:“啊……”
徐明海非常配合地张大了嘴,幅度之大差点把秋实的手指也一并咬下去,然后咂摸着嘴点评道:“好吃,果然和自己家做的不一样。”
秋实紧接着又喂给他第二根。
“对了,杨叔叔带你们去吃饭都聊什么了?”徐明海边吃边瞎打听。
“他们聊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秋实回想起席间的气氛,补充道,“刚刚杨叔叔在门口,还跟我妈说等考虑好了告诉他什么的。”
“嗯……”徐明海转着眼珠,“那就对了。”
“对什么?”
“我看杨叔叔今天嘚嘚瑟瑟那个劲儿,八成想要给你当后爸。”
秋实听了以后的第一反应是,杨卫安跟亲爹秋家旺比起来,对妈妈要好太多了。但为什么妈妈看上去依旧不开心呢?
“可能……你妈是怕你不干吧。”
徐明海班里就有个同学她爸要二婚,同学知道以后天天闹,学都不上了。徐明海把这事告诉秋实,又问:“果子,要是杨叔叔真给你当后爸,你乐意吗?”
秋实努力想象了一下一家三口的画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不也知道……但我妈乐意就行。”
“嗯,你这么想是对的,这是他们大人的事儿。”徐明海表示赞同,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可我这心里怎么老觉着慌呢……”
就在徐明海和秋实头碰头窃窃私语的时候,周莺莺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起身开门一看是陈磊,于是忙让他进来坐,又给他倒水。
陈磊把瓷杯握在手里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周莺莺主动问:“是不是要问杨卫安的事?”
“你俩……晚上一起出去了?”
周莺莺低下头:“嗯,带着果子和他去外面吃了个饭。想让他们互相熟悉一下。”
这句话里的潜台词让陈磊刚毅的面部线条开始一点点坍塌:“这么突然……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莺子,我不是想拦你,”陈磊开始语无伦次,“就……杨卫安这人……你在他身上栽过跟头,你……”
周莺莺抬起头望向对方,平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神徒增峭厉:“我不怕再栽一次。”
陈磊愣住:“你什么意思?”
“杨卫安说当年身不由己,对不起我,想弥补我。他还说自己几年前就离婚了,前妻去了美国。他没孩子,想拿果子当儿子,让他上少年宫,转去最好的学校,大学还能出国念。”
周莺莺细微颤抖的声音在这个阒寂的夜晚显得大,简直震耳欲聋。她捡起小时候的称呼喊陈磊。
“石头哥,我这辈子早完了,什么情啊爱啊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都被我埋在黑龙江的大山里了。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怨任何人。可果子聪明又好学,他喜欢读书,喜欢去少年宫,喜欢站在寿皇殿里跟同学一起唱歌儿。只要杨卫安肯帮忙,果子就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条完全不一样的路来。所以,我压根儿不在乎杨卫安是真的余情未了,或者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还是别的什么……但只要果子能好,我死都行。”
陈磊听了周莺莺的话,嗓子眼儿里瞬间就塞满了自惭形秽,噎得他无法言语。原来,这丫头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得过了头。
原来,他以为的时移世易,根本什么都没变过。菩萨的杨柳枝被杨卫安握在手里,点滴的施舍便足以让普通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其中没有任何因果道理可讲,有的人就是可以一览众生小。
陈磊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周莺莺四分五裂的目光。他强迫自己收拾起心底的陈年残渣,问道:“那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第27章 新爸爸
“那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杨卫安!”徐明海拍着大腿喊,“我打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此刻的徐明海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明明夸过人家仗义。他背着手,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拿红烩泥肠当成糖衣炮弹收买人心!气死我啦!”
而秋实顶着一双肿得跟嘴唇似的眼睛,看着面前不停转圈的徐明海,只觉得脑子里的浆糊越来越稠,咕嘟嘟的都快开锅了。
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了呢?
昨天晚上临睡前,秋实终于等到了周莺莺开口。对方小心翼翼地问他愿不愿意让杨卫安当“新爸爸”。而由于之前他已经跟徐明海深刻探讨了这个问题,便非常懂事乖巧地表示“都听妈妈的”。
随后,周莺莺像松了口气似的,一点点说出了接下来的安排。
秋实听了以后立刻傻眼了,一时间竟搞不懂为什么俩大人“处对象”,处到最后居然是要自己搬家转学?
他被周莺莺从熟悉的屯子带到陌生的胡同,从一开始的害怕排斥两眼一抹黑到如今全心全意拿大杂院当了家。可怎么突然间就又要离开了呢?甚至连学校都要换?那徐明海怎么办?以后还能见到九爷吗?
秋实于是当机立断展现了性格里极其罕见的熊孩子的一面。他坚决反对,说不搬家,不转学,不要“新爸爸”。
而周莺莺遇熊则刚,也展现了性格里极其罕见的强硬的一面。任凭秋实怎么哭闹都说绝不改变主意。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母子俩,人生中第一次爆发了如此激烈的矛盾。秋实看着眼前陌生极了的周莺莺,甚至怀疑自己妈可能是一不小心被李艳东上身了。
秋实最后是哭着睡着的,他做了无数个梦。每个梦的最后都是自己被周莺莺和杨卫安拽着,一路从大杂院到拖到胡同口,最后塞进了小汽车里,朝着一个黑黢黢的通道里开去。
第二天一醒,秋实趁着周莺莺出去买早点,赶紧穿上衣服跑到了徐明海的屋子里,告诉了对方这个晴天霹雳。
而徐明海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忘了算人家杨卫安压根不是什么平头老百姓。其实这也不怨他,打小身边的朋友同学老师家长,大家基本上过得都是差不多的日子,穷得非常同步。正所谓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
这冷不丁突然冒出个另外一个阶层的人,说吃西餐就奔新侨饭店,说搬家扭脸就能住上楼房,说转学马上就能上最好的学校。着实对徐明海产生了不小的打击。
后来徐明海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的理想从挣出麦丽素奶油蛋糕的钱,到想要出人头地,买楼置业,多少是因为年少时受了杨卫安的刺激。
徐明海于是给秋实出主意,让他学班里那个女同学,从第二天就开始闹着罢课。没想到周莺莺平心静气地表示不乐意去就别去了,反正已经去联系新学校办手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