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夏朝生是自己的必生所爱。
而夏朝生脸上的震惊已经全部由冷漠取代。
他缓缓俯身,靠近那张已经瘦得脱相的脸,轻笑起来:“你会对我好?”
穆如期忙不迭地点头,眼底汇聚起微光。
……朝生果然离不开他。
朝生心里果然有他。
夏朝生又问:“你想迎我入门?”
穆如期还是点头,甚至描绘出一副“美好”的画卷:“朝生,朕……朕让你当男后,那个……夏玉,朕不会再理睬了。他,他不是你们夏家的人……”
夏朝生笑吟吟道:“真的吗?”
穆如期立刻倒豆子似的,将夏玉的身世说给他听:“朕也是被他蒙蔽了,朕……朕从未对你起过杀心啊!”
“既然如此……”夏朝生后退半步,在穆如期越来越亮的目光里,粲然一笑,“那就给我前世死去的族人偿命吧。”
穆如期呆立当场:“你……你说什么?”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手脚并用,艰难地向榻里挪动:“你……你,你不是人!”
穆如期惨叫起来:“你是鬼……你是前世的厉鬼!”
站在殿外候着的长忠听见了殿内的异响,迟疑地询问:“王妃,可有不妥?”
“无妨。”夏朝生平静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有劳公公再等一会儿。”
长忠连忙应下:“王妃请便。”
夏朝生又去看吓得魂不附体的穆如期,幽幽道:“殿下不是要道歉吗?……那就去问问,我那些前世死去的族人,他们愿不愿意原谅你。”
夏朝生说出口的每一个,都像是索命的咒,穆如期面如土色,几欲晕厥。
穆如期已经彻底疯了。
他不知道夏朝生也是重生之人,只觉得他是从前世跟来的,索命的鬼,找他来报仇来了。
“朕……朕舍不得杀你!”穆如期哭喊着扭动早已残废的身躯,像一条臭虫,在肮脏的榻上颤抖,“朕真的心悦于你!朕是被骗了……是的,朕是被骗了!”
夏朝生眼里划过一道嫌恶。
即便到了此刻,穆如期竟然还觉得自己无错。
他无趣地止住了话头,看了看窗外青白色的日光,心里涌起浓浓的疲惫。
他想问的,想追根据的,其实只有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穆如期要骗他,为什么穆如期要害他至此,为什么,镇国侯府满门忠义,得到的却是那样的结局。
可直至此刻,夏朝生才明白……根本没有原因。
因为穆如期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前世所想所爱的,一直是穆如期伪装出来的假象。
护着他的,是九叔。
爱着他的,也是九叔。
他知道这个就够了。
“我不要你死。”夏朝生捏着手炉,五指用力到泛白,“你不配轻易就死。”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殿外走去。
“穆如期,我要你活着……天天看着午门,看着我的族人曾经葬身地方。”
他的嗓音温和似水,说出口的话却将穆如期死死钉在了床上。
午门。
穆如期痉挛起来。
昏暗的殿内忽然多出了好些人,他们在夏朝生离去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榻前。
又像是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去。
穆如期吓得肝胆俱裂,仿若被人掐住了脖颈,脸色很快因为缺氧,涨得通红。
他似乎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又似乎看不清。
但他知道,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贯穿着一道可怖的伤疤。
“来了……他们来了……”夏朝生推开殿门的时候,听见了穆如期的哭嚎。
“王妃。”长忠却像是聋了,笑着说,“您瞧瞧这天,来时还好好的,一转眼,就要下雪了。”
夏朝生抬起头,果见天上阴云密布,风里也掺杂着细雪。
“走吧。”他收回视线,再也不去看身后时不时传来惨叫的宫殿,与长忠一道,走去了十一皇子的寝宫。
*
十一皇子还是个孩子,由母妃海氏抱在怀里,向夏朝生行了师礼。
夏朝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当过师长,赶鸭子上架似的教十一皇子认字,好不容易挨到长忠来了,连忙匆匆出宫。
下了半日的雪将皇城重新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
长忠替夏朝生撑着伞,轻声道:“王爷在宫外等着王妃呢。”
“王爷来了?”夏朝生心里一暖,揣着手,不由自主勾起唇角,“下雪了,还来做什么呢?”
“王爷惦记着您呢。”
他耳根微红,想要反驳的时候,发现宫道的尽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朝服的穆如归撑着伞,隔着风雪,向夏朝生伸出了手。
“九叔……”他愣了愣,拎着衣摆,匆匆跑了过去。
其实见过穆如期之后,夏朝生的心情就低落到了谷底,即便打起精神,在十一皇子宫中没有露出破绽,实际上,还是受到了前世记忆的影响。
他又想起了被关在凤栖宫中的自己。
想起了族人们在午门前的哀嚎。
但是站在风雪里的穆如归,让夏朝生顷刻间回到了现实。
“九叔。”他扑了过去。
穆如归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夏朝生甚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感情,即便是回侯府,至多拉拉手罢了。
“嗯?”穆如归耳根微红,低头揽住他的肩,“怎么了?”
夏朝生将脸埋在穆如归的颈窝里,半晌,哑着嗓子喃喃:“想你了。”
穆如归浑身一震。
“真的。”他又说了一遍。
夏朝生说的是实话。
在死去的三十年里,他只是一缕无法转生,又无法触碰到九叔的孤魂野鬼。
他陪伴了穆如归三十年。
孤孤零零,孑然一身。
穆如归缓缓回神,替夏朝生拂去肩头的落雪,然后转头对着长忠拧眉。
长忠哆嗦起来,待将夏朝生送上宫外的马车,才悄悄对穆如归耳语:“王爷,王妃今日在宫中见了前太子殿下。”
穆如归的神情瞬间阴沉。
长忠苦笑道:“王爷,王妃要去看,奴才拦不住啊。”
“罢了。”穆如归跃上马车,掀开车帘前,回头对骑马候在一旁的红五,说,“去查查,现在是什么人在伺候着穆如期。”
红五点头应下。
穆如归这才钻进车厢。
夏朝生已经脱下了大氅,坐在狐皮上,抱着手炉打瞌睡。
穆如归凑过去,胳膊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腰,温柔地揉捏。
夏朝生一开始还能安安心心地享受,后来,不知怎么想到中药的那一夜,面颊迅速染上红潮。
他只记得一开始,穆如归还有些生涩,然后……然后就彻底掌控了他的身体。
“朝生?”穆如归注意到了夏朝生的异样,将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蹙眉道,“可是不舒服?”
夏朝生面色愈红,支支吾吾地摇头。
穆如归却较起真,硬揽着他的肩,将他重新拥在身前,俯身凑近,额头相贴。
夏朝生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穆如归眼尾的伤疤已经淡去大半,只有靠近的时候,他才能寻到淡淡的痕迹。
而离得近了,他又发现,九叔的睫毛很长很密,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有些不带人情味的阴影。
夏朝生的呼吸逐渐乱了,拽着穆如归的衣袖,耳垂红得滴血。
“九叔……”
穆如归下颚紧绷,虽然已经感受到了夏朝生额头的温度,却不愿意离开,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垂下眼帘,悄悄打量他湿软的唇。
马车在官道上咯咯噔噔地走着。
夏朝生也在穆如归的怀里摇摇晃晃。
某一刻,大鱼终于叼住了小鱼的尾巴,继而搅动了一池春水。
马车停在王府前时,穆如归和夏朝生并未从车上下来。
红五也不着急,拉着夏花,谈论晚膳用些什么。
“王妃上回说了一嘴。”夏花从王府里搬了条矮凳,坐在背风的地方,搓了措手,“你有回买的甜糕很好吃。”
红五犯起愁:“小姑奶奶哎,我从外头买回来的甜糕,没有十种,也有八种,王妃喜欢的,是哪一种?”
“中间掺了馅儿的。”
红五想了会儿,脑海中出现起码五种带馅儿的糕点,但他已经很满足了,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让站在一旁,时不时望马车的秋蝉,去给手炉换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