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就等你来呢。”
朱旻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们玩笑了两句,朱医生理了理系在领口的提花桑波缎领巾,拿着文件夹神气活现地出门去了。符衷独自坐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有人敲了敲房门,星河的身份识别系统显示外面是肖卓铭医生。符衷给她开了门,肖卓铭穿着胡桃色的短袄,短发有些乱,脚下的皮靴上还盖着雪沫,她显然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
“进去坐吗?”符衷比划了一下。
肖卓铭摇摇头,没进去。她从帆布背包里取出一本用透明证物袋包好的笔记本递给他:“李重岩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季垚,不过交给你也一样。”
符衷眨了眨眼睛,抬手接过证物袋,低头凝视着笔记本封面上烫着的几个字。他小心地把证物袋收好,看了看肖卓铭的脸色,问:“你去见过李重岩了?”
“嗯。”肖卓铭点点头,她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到底是悲哀还是高兴,“今天早上刚去的,燕城监狱,我跟他单独聊了聊。最后他让我去他家里把这个笔记本找到,于是我照做了。”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对吧?”
“我把我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他了。包括‘回溯计划’已经结束了,哪些人还活着,哪些人已经死了。”肖卓铭搓了搓手掌取暖,听着窗外切切查查的鸟叫声,“世界大变样了。”
符衷颔首,双手捧着日志本,宁静的阳光照着走廊上一席之地。忧愁和悲痛、不为人知的隐衷,都被闪光而凛冽的北风反复诉说。符衷轻轻地拍了拍日志本,像要拍去它的灰尘,这灰尘并不覆盖在纸页表面,而是覆盖在逝去的时光中。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李重岩怎么样?”
肖卓铭抿唇思忖,眼镜片后面的双眼里透出一点儿忧郁之情,她很少去看符衷,她始终沉浸在一种无以名之的自我世界中:“他看起来已经听天由命了。他说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误,他说善恶终有报。而且他的癌症已经相当严重了,很痛,全身都痛。医生说他时日不多,恐怕还没挨到开庭他就要被抬进坟墓里了。”
“他说他有没有参与过墨尔本的恐怖袭击?”
“没有。他否定了一切有关‘红河会’对他的指控,说那是无稽之谈,一定有人在栽赃嫁祸。”
符衷沉默地在心中思量,肖卓铭别过脸去,始终镇定自若地控制脸上的表情,悄悄抹了抹眼尾的泪珠。宽阔的平台外一眼便能看到很远的山峦,一幢幢楼房犹如一面面神幡,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深邃的天空下。豪气万分的阴影投射在雪原上,闪着碧蓝碧蓝的光,完全像个洪荒初开的好时代。空天母舰的身影在云堆中隐现,一望而知,它庞大、神秘而潇洒。
两人再岔开话题聊了聊林城,肖卓铭就背着包离开了。符衷走回病房里,在床边坐下,把证物袋里的日记本取出来。他翻开来看了看行军日志的时间,然后拉开抽屉将其和另外两本放在一起。第二本日志是顾歧川亲自交到符衷手上的,他说“藏了这么久,终于能把它光明正大地交出去了。”。
行军日志本的内容符衷没仔细看过,他打算等季垚醒过来了再仔细研究。这是季宋临的东西,符衷得要小心对待。季垚比他更了解季宋临,也比他更想知道真相,日志本在他手里比在符衷手里更有用。符衷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回忆着“回溯计划”的细节,想起了那波澜壮阔、神奇诡谲的经历,这经历给了他无数设计建筑的灵感。
符衷下午五点结束工作,重要的事都安排完毕,他可以空下来歇歇了。符衷从时间局里开车出来时看了看日历,今天是2023年1月5日,小寒。他又往后看了看,再过两星期就该过年了。他开着车回长安太和,寒空碧蓝如洗,夕阳西落的地方却雾霭沉沉。砭骨的寒气中,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变多了,人们熬过了末日,将要迎来亮堂堂的新生活。
他在等红灯的时候想起了去年过年时的情景,那时候他正在贝加尔湖基地,没有回家去见爸妈。他细数这一年来失去的东西,往事历历,令人忧愁又鼓舞。
符衷在寂静中轻轻地哼着一首温柔的曲子,小七蹲在后座,这头长相俊俏、身姿矫健的捷克狼犬双目炯炯有神。在它旁边则趴着皮毛厚实的红狐狸,他们两个是一对彼此忠诚的好友。
回家后,狐狸和狗立刻打闹起来,笼子里的八哥鸟发出动听的叫声,金鱼在浴缸中快活地游着。符衷没去管家里的这些动物,他一进门就去换了衣服和围裙,到厨房里忙碌起来。他挑了些从市场里买回来的食材,学着做各种花样的菜,符衷家里的厨房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他得抓紧时间多学点菜式,好让季垚往后不愁尝不到美味,这样才不至于让他把自己抛弃了。
星河由驰骋战场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变为了每天给符衷播放厨师做菜视频、打扫卫生、照顾宠物、负责全屋安全防护的管家。当开启适应性逻辑系统后,星河还多次问起自己的前辈卡尔伯。
按照事先的约定,白逐将访问卡尔伯主机和主系统的权限转让给了符衷。符衷让星河和卡尔伯进行过一次对话,但卡尔伯一直对星河爱答不理,后来险些启动了战争状态,打击目标已经锁定了符衷的房子,千钧一发之际符衷把卡尔伯关掉了。
在那之后星河就没再问起过卡尔伯,即使开了逻辑系统它也默不作声地保持静止状态,系统显示的数据证明它一直处于忧伤中。符衷觉得星河越来越有个人样了,它的学习能力很强。
符衷品尝了自己做的菜,像个学生一样在脑子里打分,并找出不足之处,记录在星河的主机中。在他大学毕业写硕士论文时也没见他这样。把碗筷收进洗碗机后,他就带着小七和狐狸坐上车到李惠利医院去,符衷的每个夜晚都是在季垚的床边度过的。一边替季垚守夜,一边学习金融和投资,再从徐颖钊的第一秘书那儿了解各个公司的经营现状、人脉和经济往来。
他发现往后符家将在商业上与白家密切联系。
*
1月8日,符阳夏下葬,葬在种满了橡树的国家公墓里。符衷出席了葬礼,一同在场的还有符阳夏生前的同事以及父母两家的亲戚。天飘着细细的雪,一座矮矮的笔砚似的山沉沉压在石墨般的地平线上,整齐的橡树林后露出几座白色建筑的身影,静默地矗立在云母石基座上的雕像宛如古时的侯王。积雪盈尺,天却很蓝,符衷发现他所经历的很多事情都与雪有关。
穿着礼服的司号兵吹了军号,副总理翁道廷亲自出席葬礼,神色严峻的副总理言简意赅、滴水不漏地发表了讲话,以示对符阳夏的缅怀。符阳夏的深色棺椁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淳厚、莹润的光泽,上面覆盖着平整的、鲜红的国旗,就像油画里的那样。耸立在碧空中的白杨树拥有灰蓝色顶端,好似戴着一顶新帽子,但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色已经无法被符阳夏看见了。
最后鸣枪队对空放枪,司号兵再次吹奏礼号。护送灵柩的军人将国旗折叠好,交到了符衷手中,符阳夏的棺椁被送入事先准备好的墓穴里,开始填土掩埋。小七和狐狸同样到场参加了葬礼,它们蹲在符衷脚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整场仪式怎么结束。在掩埋墓穴的时候,小七动了动耳朵,忽然发出呜呜的叫声,站起身来绕着墓穴转圈。
符衷和家里的亲戚见了面,握了手,怀着平和的心情说了些话。他与舅家表哥徐师沅拥抱了一下,然后一一与他们告别。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中,真正能理解他的心情的人寥若晨星。翁道廷临走前特意与符衷单独交谈了几句,向他转达了主席的问候和哀思。这位副总理对符衷青眼有加,因为他觉得符衷是个难得的人,对谁都不卑不亢。
人群渐渐散去了,围在栏杆外面拍摄葬礼过程的记者也被人挡走,符衷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他牵着小七和狐狸站在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沉思良久,注视着刻在墓碑上的字。符阳夏的墓志铭只有一句话,是他生前写在信里嘱咐符衷这么做的。
“世界上没有不同的心灵,也没有时间。”【1】
树冠雄伟的橡树落了叶子,枝桠撑起了天穹,一到夏天,这片墓园便树影婆娑,阴凉而引人遐思。雪忽然停了,太阳很亮。那枯枝上方悬垂着一汪蓝得泛白的碧空,符衷知道1983年的冬月里也曾出现过这样的天色,同样雪后初晴。他不知道父亲死后去了怎样的境地里,也许他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永生永世的冬月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