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利教授摘掉围巾,在符衷对面坐下。符衷正叠着腿靠在椅背上看最新的一版报纸,抬起眼睛看了看教授,打了一声招呼。齐明利搓了搓手取暖,说:“你也到海底去?”
“嗯。”符衷点点头,他没把报纸放下,面前一杯热咖啡冒着蒸汽,“刚从外面运过来了一批东西,我得去看看。”
外面两个兵跑了过去,符衷听到他们在喊什么,应该是要下潜了。齐明利拍了拍膝盖,拉过大衣裹住身子,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另外的事:“‘地狱虫子’已经运出去了。”
符衷把目光从报纸转移到齐明利脸上:“你是说对付改造人的那种武器吗?”
“是的。”齐明利喝了一口浓可可,“按照你的要求,都运出去了。你说得没错,唐霖真的把改造人技术用在了歪门邪道上。一切都如你所想,你预知的一切都在接二连三地发生。我现在很后悔当年帮他进行了改造人实验,就因为这个,我间接地害了很多人。唐霁,白逐女士的儿子,以及现在正身处战争的平民百姓。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停住了话头,垂下睫毛默默地喝咖啡。符衷知道齐明利想说什么,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事跟你没关系,改造人是一项前途无量的新技术,你是先驱和开拓者,而不是帮凶。”
齐明利放下杯子:“我会上军事法庭的对吧?”
“那也不一定。”
教授没有接话,不知道他到底信不信符衷这五个字。符衷默默地看着报纸,齐明利看着报纸背面的字和图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空中一号’被炸毁了。”
“嗯。我知道。”符衷抬起睫毛看着齐明利的脸,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隔间里。齐明利的脸色白白的,说话带着鼻音,不时抬手拉紧他的驼绒大衣衣领。不知道他是感冒了,还是年纪大了。在与他同龄的老人中,齐明利教授的身子骨算是很硬朗的那一个,但他眼睛一眨,就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潜艇震动了一下,离开了码头,驶出一段距离后就倾斜着扎入冰冷的海水里,留下一圈圈的海浪,顷刻后就被冰块覆盖了。齐明利动了动身子,在潜艇里闷声闷气的隆隆声中说:“我活到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到‘空中一号’里去一趟,那儿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就像土耳其海峡的太阳神灯塔一样。但我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只能等到去见了我的老朋友奎安·艾比尔,听他给我讲讲‘空中一号’的神奇之处了。”
符衷默默地听他说完,他知道齐明利口中的奎安·艾比尔教授已经早早地去世了。齐明利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不多见的忧伤,桌上的时钟从容不迫地、谨慎地摇摆着,隔间里索寞的气氛给人以紧张感。符衷能理解教授的那种遗憾,淡淡的遗憾像流水一样淌过去,在平板的日子里留下一滩长长细细的水渍。
他们之后就没有再聊什么,在前往海底的这段旅途中,符衷坐在椅子里看完了报纸,然后拿出速写本绘制了几张草图。小七安静地趴在他脚边,机警的耳朵打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齐明利靠在壁板上,沉默良久,看起来像是在打盹,似眠又似醒。符衷正看着自己画的那张季垚的肖像图时,潜艇停靠在了海底城的泊位里。齐明利站起身,符衷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符衷与齐明利告别后就牵着狗走向专用电梯,来到第三层仓库。地壳钻探组的人也在这里,他们穿着橘黄色的连体工作服,马上就要到钻探平台上去了。海底城紧挨着油井,符衷能透过舷窗看到庞大的立柱和升降机如同波塞冬的神殿那样贯穿了海洋。这些平台扎实地钉在海底的大地上,仿佛它们就是从哪儿长出来的。符衷看到这些硕大无朋的建筑物时,总能感受到人类的伟大创造。
第三层仓库紧连着地下通道,符衷穿过高耸的纳物架后走到开阔的广场旁边。地面上贴着醒目的标志,示意车辆该怎么走。机械臂在空中转运大型货箱。自动分拣器散布在各个区域,它们的形状有点儿像倒立的蘑菇。通道出口敞开着,上方的指示灯有规律地红绿变换,封锁门后面就是一圈一圈的环形壁灯,伸向黑黢黢的地下深处。
地球上有两张“蛛网”,一张在天上,把地球笼罩在一个球形的铁笼子里;一张在地下,全球的地壳中布满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成了比地上交通更高效的运输网络。
符衷从仓库管理员手中接过项目清单,浏览了一遍后把活页夹还了回去,说:“人数都清点完了没有?我没有看到关于人员名单的报告,那些研究员应该已经到这里了。”
“还有最后一趟运输舰没有到,系统显示它还有两分钟到达这里。其余的所有货物和人员都到齐了,名单正在载入。”管理员说,他从衣兜里抽出水笔,在纸上记录下什么东西。
符衷没说话,他站在栏杆后面审视忙碌的物流中转场。他看到机械臂提起集装箱放到车板上,工作人员在箱子后面贴上写着“精密实验器材”的封条,然后把防护罩升起来。车子的轮胎变成了悬浮滚轮,通往仓库外的路面亮起了光带。哨声响起后,装载着一整座实验室的列车悬浮在光带上平稳地开走了。符衷看到列车飞驰而过后留下的一条光带,如同极光产生的气辉。
两分钟后,最后一趟运输舰进港,停泊在阿尔法区,从钻井平台满载而归的油料船也在同时驶进了阿尔法区二号停泊位。舰舱打开后开始卸载货物,猎鹰突击队的特别行动组从甲板上跑下来,到三中队所在地集结。最后唐初提着箱子走下舷梯,符衷朝她走过去,说:“北极基地总督察,席简文。”
“武寄辞。”唐初打量了符衷一眼,伸手与他握手。
符衷事先已经了解过关于武寄辞律师的档案,面前站着的女士与档案所说的并无二致。不过符衷知道真正控制着武寄辞的意识是谁,他们都没有说真话,但这样就是最明智的做法。
送走了唐初后,符衷接到电话,随即乘坐转运电梯赶到导弹存储基地的窖井。他用识别码和密码进入主控室,监控层下面就是主机存放室。导弹基地副舰长带着符衷到主机井上面去,挨着栏杆,低头就能看到井里悬浮着庞大的主机集群。这是配备给北极基地的“星河”分主机,它的运算速度是个天文数字,以致于人们不得不为了它发明了更大的计数单位。
不过此时的计算机系统已经没在工作了,北京总局在得知北极基地宣布脱离时间局控制后立刻关闭了星河和所有物资传输通道。副舰长获得符衷的允许后取下对讲机说道:“回收星河主机,关闭扭转仪,打开上升通道。”
排列在深井中央的主机迅速散开,进入回收室,然后环形封锁门从四个方向把井壁锁住,亮起了红色的警告标志。不停旋转的扭转仪停了下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后,上升通道送来了卡尔伯的总主机矩阵。符衷撑着栏杆,看矩阵散开后各自归位,等所有的空缺位都被填满后,红色警告灯跳转成绿色,扭转仪再次发出呜呜的声音。
卡尔伯开机后,主机室里的屏幕闪烁了一下,星河系统开始转接卡尔伯系统。副舰长问:“为什么星河会允许别的系统接入?”
“在星河关闭前,它的逻辑系统向全部主机发布了一条‘永久开放接入口权限’的指令。所以如你所见,卡尔伯接替了星河,成了给我们指路的北极星了。”
“星河的逻辑系统竟然会做这么一件好事,这很难想象,我还以为它只是服从程序的命令。”
“星河现在学到了很多东西,它的量子大脑里所想的恐怕比我们这些人还要多。”
符衷笑了笑,他轻轻拍着栏杆,看一片白光照亮了暗森森的主机室,控制屏幕上跳出银色的“CARBES”字母。一圈一圈圆环形的壁灯像长长的阶梯,连接天国和地狱。深渊,符衷想,我正身处深渊之中,看破晓的晨星冉冉升起。天地间的这一块广漠大得难以描述,但这些都不足以和英雄时代遗留下来的伟大创造相比。
等全部主机开始运转后,符衷拨通了林城的号码,说:“卡尔伯接入了,你可以把主机转过来,用卡尔伯去抢几份资料早就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