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阳夏转回目光在符衷脸上扫了一下,说:“你确定下来了吗?”
“确定了。我还去找过白家夫人,白夫人也全都知道了。”
“你想过未来吗?”符阳夏又问,“你是符家的独子。”
符衷知道父亲说的“未来”指的是什么,他点点头:“想过。我们会有办法的。”
符阳夏喝掉一口酒,说:“别去做不道德的事。”
符衷看了他一阵,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符衷扣起手指,然后又摊开:“我不会去干那种事的,我的身心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我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接受我们。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酒香飘在空荡荡的酒吧里,只有一个侍者站在酒柜前擦拭着玻璃杯。符衷忽然想起了《夜游人》那幅画,暗沉的色调中有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对不孤独的男女,孤独的男人好像在看着那对男女,又好像没看,他更像是在看着画外的人。然后他脑子浮现出挂在簪缨侯爷公馆里的那幅《雏菊与罂粟花》,亮丽的颜色让他想起了季垚。
“当然,我可以接受。都已经到今天这一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符阳夏最后说,他的语气像是妥协,“不过我也应该提醒你,不管你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都要好好去爱他。季垚是季宋临的儿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要好好对待他,不然我可能会对你很失望。以后的路不好走,但不管这条路是泥泞还是平坦,总有地方让你们落脚。”
酒香一上一下地沉浮着,像置身于海浪中。音响里放着低低的朦胧的音乐,符衷好一会儿没和符阳夏讲话。玻璃墙外走过几个人,符衷扭过头,看到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最后他看着符阳夏说:“谢谢你,爸爸。”
符阳夏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不打算再倒一杯了。空酒杯被他放在了面前的桌上,挨着一瓶新鲜的麝香石竹。他靠着椅背,眼睛很明亮,丝毫没有酒气。符衷忽然觉得父亲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一点,他在这时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符衷想到了相册里那张旧照片,想到了1983年冬月,和核桃树上新下的雪。
“如果当初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符阳夏说。
“像我怎么样?”
“像你一样勇敢、坚持、充满激情,还有爱。”符阳夏停顿了一会儿,朝符衷笑了笑,“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好时代,和能理解你们的父母。”
符阳夏说符衷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好了,爸爸,你这是又要开始自吹自擂了吗?”
他们都笑起来,忧郁之气忽然被冲散了。
符衷送符阳夏上到停机平台上去,雪势依旧很大,有人过来为符阳夏撑了伞,被符衷接过去了。两人站在机场的栏杆旁眺望了一会儿不远处雄伟的大冰架,还有庞大的、战舰似的在海水里漂浮的冰山。低低的天空上,巡逻直升机在盘旋,闪烁着红色的旋转警示灯。大海在冰层下方运动,发出雷霆般沉闷的低吼声。天幕黑得像墨汁,如同怪物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盯住了地球。
“过段时间我会让人把家族的重要文件给你送过来,包括你妈妈生前经营的那些产业。”符阳夏说,他望着冰山呼出一口气,“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回北京去看过你母亲的墓了,告诉她我们一切都很好。如果你哪天能回北京,而我又还没有回来,那请你去墓碑前给她报个平安。”
“我会的,我会想念你,还有妈妈。”
过了几分钟,符阳夏说他打算要走了,符衷说:“拍张照片吧。”
他叫来了一个正蹲在机场跑道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干活的志愿者,让他用相机给自己和符阳夏拍一张合照。符衷撑着伞站在父亲身边,替他挡去雪。志愿者在稍远的地方站好,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了雪中的两个人。符阳夏露出微笑,符衷也同样笑着。纷飞的大雪擦着雨伞飘过,泛着湿漉漉的潮气,旁边的灯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面孔,也照亮了他们身后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
*
符衷看着手机上的照片,他注视着自己和符阳夏。照片中的雪经过了模糊处理,看起来十分虚无,只有他们面前的几片雪是自然而真实的。符衷心不在焉地把照片放大,又缩小,再放大,再缩小,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他的思绪被拉得很远。符衷飘飘忽忽地想起一些事,又飘飘忽忽地把那些事放下,像一群抬着稻草的蚂蚁。
最后他把拇指从照片上挪开,点开了联系人列表,按下直拨肖卓铭的快捷呼叫键。
肖卓铭站在实验室的观察房外,观察房的玻璃墙壁就是透明显示屏,上面正显示着各个板块,曲线在平稳移动。肖卓铭抱着手臂,腋下夹着一张蓝色的塑料文件夹,此时她正用水笔一下一下敲着文件夹的底板,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冷冻舱里坐着一个瘦削的人,他梳了一个松松的髻子,斜躺在枕头上,手里翻看着一本书。
衣兜里的电话响起了《轻骑兵序曲》的铃声,肖卓铭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私人用户呼叫”。肖卓铭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她耐心地振铃振了几下才接起来。
“是我。”肖卓铭说。
符衷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最近怎么样?”
“挺好。”
“林城最近还好吗?他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肖卓铭把文件夹卡在手肘上,撩开外面的白褂,把握着水笔的那只手插进裤子侧兜里。她盯着正面无表情地翻书的林城看了一会儿,说:“他今天已经能坐起来了,现在他正在看书,看起来思维正常。早上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天,语言功能正常。身体还是很虚弱,免疫系统还没恢复。不过并不影响,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她停顿了一秒,补充了一句:“你想跟他说会儿话吗?”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符衷说。
肖卓铭换好防护服后进入负压观察室,坐在冷冻舱里的林城抬起头来看着肖卓铭朝他走过去。林城的皮肤像照片上曝光过度产生的白色,他的双眼里略微有些光亮,但看起来仍旧病怏怏的。凹陷的脸颊让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露出袖管的手臂上遍布有红褐色斑点,不过现在已经淡了许多。
“现在还没到检查的时间。”林城看了看时间后对肖卓铭说,他合上书本,动作轻缓地放在一边。他看的是那本《论和平与人类的精神》,肖卓铭给他的。
“不做检查。是你的朋友打电话来探望你了,他打算跟你说些什么。”肖卓铭告诉他,一边给他戴上耳机,然后顺手给他测了一次体温。林城的高烧退了,虽然体温还没降到正常值,但总比之前好一点。
林城放下手臂按着毯子,他往后靠了靠,肖卓铭帮他把头枕在垫子上。林城睁着眼,但他看起来更像是眯着,长时间低烧使得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境地,刚才看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其实也没有看进去多少东西。苍白的脸色映衬着原本就寡淡的眉眼,只有嘴唇稍稍带点红,整个人轻得仿佛要浮起来。
“林六,是我。”
“七哥?”
“嗯。”符衷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很抱歉今天才打电话来问候你。”
林城弯了弯唇线,笑意也很淡。他的眼睛眨了眨,保持一个姿势靠在枕垫上,说:“要不是你今天打电话来,我就把你给忘了。”
符衷笑起来,他转了一下椅子,然后站起身走向窗台:“虽然你这话很伤人,但能听到你开口说话,我就很放心了。”
林城嗯了一声,抬起眼皮看着天花板,然后目光转向挂在旁边的输液器:“早上我才跟魏山华通过电话,他给我讲了不少好故事,那些可都是好故事。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了,真糟糕。”
“哦,是啊,任谁都这么说,‘真糟糕’。”
“长夜漫漫对吧?”
“确实。”
“我在冷冻舱里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全世界都大变样了。《人类移民计划》、《北极星宣言》、《移民分级法案》、《遗留居民强制清除决案书》......每一份我都看过了。”
肖卓铭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做自己的事情,她远远地靠在监护仪旁边,注视着林城的情绪变化。在冷冻舱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几叠打印出来的文书,林城刚才说的那些政策文件基本都在这儿了。林城退烧之后就从肖卓铭那里知道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信息,他很平静地看完所有文件,然后就翻开《论和平和人类的精神》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