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临低着头穿鞋,然后拍去鞋面上的灰尘,用湿帕子擦了擦鞋帮,擦掉那些讨厌的泥点。他撑着膝盖,一边摆弄着帕子,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铺展开的一大片肥沃土壤,仿佛这就是那片给肖洛特利藏身的玉米地,而纳纳华冈的光辉就照耀在上面。季宋临没有立刻回答季垚的话,他抿着嘴唇,像古希腊的哲学家一样,不慌不忙地看着眼前的事物。
大概过了一分钟,季宋临才从凳子上站起来,挽起浆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子,说:“你能来这里,我就很高兴了。你可以帮我灌溉农田吗?这样就能早点干完活,去做些自由自在的事。”
“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你感觉不到自在吗?”季垚把帽子别在腰带上,提起被尘土弄成暗黄色的软水管,跟着季宋临一块儿下去。
“不自在。”季宋临说。
季垚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他穿着卡其布工作服的背影对他来说很陌生。季垚想起了自己的梦,他常在梦中见到大兴安岭的森林,满山的松树、杏子和葡萄藤,有个男人背着猎枪在树林中穿行,一步两步,逐渐走入森林深处,走进被溪水和落叶环绕的浓雾中。季垚看不见他的脸,好像他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象征意义。
把软水管对准出水口接上,季垚旋紧阀门,抬起眼睛看着季宋临问:“为什么不自在?你已经把我们大部分人想过的生活给过掉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读书的时候,包括读大学,是要靠大量劳作挣工分的。那时候学校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们就一边读书一边干农活,我是最勤快的那一个。我先去当兵,后来转到了时间局去。时间局是1969年成立的,那年完成了人类史上第一次时空穿梭实验。我16岁入伍,转进时间局的年份是1972年,刚好18岁。”
季宋临平静地说起自己的过去,他蹲在地上把水管抻平,然后沿着田沟排出去。季垚等他把水管铺好了,拧开阀门,卡尔伯启动了自动灌溉,水从管子里喷出来,洒在作物根部。
季垚的鞋子被水打湿了,但他并没有在意,直起身后扶着腰站在碧绿的辣椒中间,看着同样审视着这些绿色植物的季宋临:“这些与你不自在有什么关系?”
农场里漂浮着干燥的沙土味,还有水浸润土地后散发的潮气,季垚沿着田埂走了几步,擦过几朵白色的辣椒花。季宋临微微地露出笑意,抬起下巴,他的下颚和侧脸都很有棱角。他很英俊。
“我有很多难忘的时光,是在田野里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日子,一直都忘不了。当时,黑夜还没有降临,我有幸经历晨昏的界限。1979年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年我25岁,他16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你知道,十年浩劫,76年才恢复高考,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和他不同年级,但住在同一间宿舍,那时候是上下铺。”
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季垚问他:“然后呢?他是谁?”
季宋临笑了笑,说:“然后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不嫌弃我年纪大,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我们一起去田野里劳作,傍晚歇工回家时,沿着田埂穿过麦地和芦苇荡。那时候,满天都是朱红的落霞,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面,行将熄灭的夕阳穿过黑麦的麦穗,像金黄色的尘埃那样洒在田里。”
季垚静静地听季宋临描绘他过去的生活,他的声音就像秋天的风,带着露水的凉意,拂过硬得发黑的茅草屋顶。季垚是个很好的听众,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
水快要灌完了,辣椒不耐涝,水不能浇太满。季宋临边说边走到压力计旁边去,看着指针转到正常的区间了,才让季垚去把阀门关掉。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说道:“我们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了,然后有很多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后来我先毕业,被时间局特派去成都军区,分别的那天他偷偷来送我,塞给我一包用牛皮纸捆好的沙糖桔。那是1981年的夏天。”
“后来你还见过他吗?”季垚问,他像季宋临一样踩在水管上,把里面剩余的水踩出来。
“后来当然见过。分开后我们就互相写信,写又臭又长的信,还乐此不疲,就这样整整持续了一年。1983年一月份,我重新回了大学,招兵去的。那一年他也刚好毕业了,然后他跟着我去了成都军区。其实他本不用跑那么远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军区。但他还是选择了跟我走,一走就是9年。”
季宋临的故事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水管踩过去。季垚不知道季宋临此时是什么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所以你就开辟了农场,辛勤地劳作,想以此来怀念逝去的时光,找回当年那种感觉对吗?”
“是的。”季宋临的双手垂在身侧,季垚看到他的小指指根留着一圈压痕,这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迹,“但当我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时,我发现我并没有找回过去。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回忆,但仍然追不回曾经的自己了,我知道自己被时光留住了。猛然回头才发现,我沉溺在往昔的幻境里,正是这层幻境给我套上了枷锁,让我不自由。”
季垚忽然想到了一些东西,季宋临的话就像一枚针,扎在他渐趋麻痹的皮肤上,渗出一滴灼人的鲜血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季宋临是一面镜子,照出季垚离开符衷后的所有惊惶和不安。
“你在哪所大学念的书?”季垚换了一个话题。
季宋临说了一个名字,是东北的H大学。
“那个人是谁呢?”
“我爱过的人。”
“是那个意义上的爱吗?”
季宋临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眉尾下压而眯着,里面盛满了忧郁:“是的,不是单纯的喜欢,是情侣之间的那种爱。我爱他,他也刚好爱着我。”
“你们爱了多少年?听你的讲诉,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是啊,很长的一段时间了,长到无法计数具体的年岁。完完整整爱过的有15年,剩下的就是支离破碎、聚少离多。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人成各、今非昨,感情还在那里,但已经变样了。”季宋临回答。
季垚弯腰捡起水管:“你故事里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妈妈对吧?妈妈怎么可能和你住一间宿舍。”
季宋临笑起来,说:“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是很后来很后来的事情了。季垚,我必须得诚实地告诉你,我没有那么爱你妈妈,而且她对我的爱也不会多到哪里去。我们没有爱。”
“我看出来了。”季垚隔了很久才说,他的语气比辣椒花的香气还平淡,“你一次都没主动提起过她,而她好像对你的死活并不关心。”
风持续不断地从远处送过来,季垚听到沙沙的树叶声,成片的辣椒开了花,越到远处越密集。他把盘好的水管挂在肩上,踩着田埂背到岸上去,卸在小房子的门旁边,挨着铁铲和纸箱。
季宋临走上岸,看着刚刚灌溉过的辣椒田,眼里的忧郁稍微减轻了些。那股潮气正从泥土里往上攀升,带来一棵植物的芳香气味,蕴含着极强的生命力,持续生长,并以此为毕生的荣耀。
“你到现在还爱着他吗?”季垚问,他说的是那个父亲25岁时遇到的那个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怀念算不算爱,如果算的话,我已经爱他到发疯了。”季宋临迎着暖风,风中的这份暖意似乎是从他心底传来。
“但你们彼此相爱了这么多年,后来还是各自成家了。为什么没有选择一直相守下去呢?是什么阻挡了你们?”
季宋临的语气跟之前一样:“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同性恋是要坐牢的。”
季垚扭头看着他。
“还有就是继承人的问题。”季宋临继续说,“你知道,季家是一个大家族,这样一个家族需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你就是那个继承人。”
他没有再把自己的故事说下去,好像随着岁月的远去,这段故事已经变得乏善可陈。他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走进房门,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手上拿着两个干净的马克杯。
季垚正在冲水洗手,擦干后从季宋临手上接过杯子,闻到了浓郁的咖啡香气,他知道咖啡里面加了糖。季垚不喜欢加糖的咖啡,但真正知道他这个喜好的人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