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你了,大使先生。”白逐看着前方丝带一般的公路,路旁惨白的灯光让周围的楼房都变作了凄凉的棺材,“但麻烦你把今天的‘艾布希隆’号沉没事件也整理进资料里,我等会儿要参加公司董事会议,会后我会得到有关这次事件的详细资料,到时候转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三叠答应了一声,敲击了一会儿键盘,沉默了一阵后问道:“夫人,‘金枪鱼’组织是真的存在的吗?”
白逐笑了笑,撑着额头,说:“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船只确实会被莫名其妙劫持,我说的都是实话,证据确凿,谁能怀疑我呢?只要能达到目的,谁又会去管你用了什么手段呢?”
车子转过一个弯,广告屏刺目的光亮倒映在车窗上,他们此时正处于昔日繁华的市区中心,但此时却透出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商场外部的霓虹灯还亮着,数不胜数的奢侈品店铺仍不辞辛苦地开着门营业,尽管有时整整一天都没有顾客光临,只有檐廊上的雪悄悄诉说着城市角落里的秘密。
广告屏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三叠百无聊赖地撑着车窗,忽地看见屏幕上跳出顾歧川的照片,那个掌握着一整个军火集团的顾家家主,此时正在被主持人评论道:“......在上个月发生的西藏冈仁波齐山区交火事件中,警方查明不法分子使用的不人道的子弹均来自于格纳德军火集团。目前,格纳德军火集团的董事长兼党组书记顾歧川先生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希望顾先生能尽快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白逐显然也听到了新闻,她不露声色地斜靠着身体,看奔驰的车身从玻璃幕墙上飞驰而过,雪擦在玻璃上发出声响。半晌之后她才抱怨似的小声说了一句:“还真给老子整进局子里了。”
第188章 屡变星霜
猎场别墅已经在太太去世后空置了许久,白逐遣散了别墅中的仆人,只留了几个老妈妈每天按时打整别墅庄园里数十个房间。七十岁的园丁住在他的小楼里,将弱不禁风的珍贵植物全都搬进温暖的室内,并铺上干草和芦席。不论是考究的别墅还是山脚下刷好了石灰水的小屋都已经卸掉了凉台上的活动栅栏,葡萄和紫藤干枯的藤蔓爬满巉岩。
白逐的车子开进庄园后,停在那棵自从赵匡胤当皇帝起就在世的松树下。松树的纸条被压断了几根,但粗壮、敦实的树干让它稳稳地驻扎在雪地里,分毫不动。
女管家来为白逐引路,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冰块,并及时为她扫去园中小径上的积雪。白逐仍在为“艾布希隆”号沉没的事情痛心不已,她脸上的表情并不快乐,眉间的愁闷挥之不去。
“夫人,这次回来还走吗?”管家在踏上门前檐廊后问,“风暴仍然没有散去,广播里都在提醒市民尽量待在屋内。您看,之前从未有过用处的古董壁炉,此时也生起了火。天太冷了。”
白逐提着皮包,站在大厅中环视四周,玻璃墙面和落地窗擦拭得晶然如新开之鉴,上凹的屋顶用巴黎铜鎏金装饰立柱和拱肋。二楼的某些房间还保留着民国初年的风格,通往上层的楼梯却又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古典主义,梯步上铺着洒金穿花地毯,据说灵感来源于20世纪早期的插画。
别墅自从季家第一代猎场主年轻的时候就屹立在这里了,后面经过无数次修葺、装饰和扩建,形成了今天的规模。花园里种满白杨和榆树,林荫道在夏天的时候往往照应着花园深处的池塘。
“要走,”白逐肯定地说,她甚至没有脱下身上沾着雪花地外套,就这样披挂着满身风雪站在明亮的厅堂中央,“我要到簪缨侯爷的公馆去,日后也都住在那里。”
“噢,那这里要长时间空置了。”管家略带惋惜,她给白逐送来温热的开水,再去把沙发靠垫上的亚麻衬布扯平,不留一丝褶皱,“前几天有一对新人租用了这幢别墅,拍了一组婚纱照。”
白逐转到鱼缸前,低头看看白瓷缸里的清水,还有浮在水面上的莲叶,说:“冒着暴风雪来这里拍婚纱照,他们真是不辞辛苦。也好,给房子增添点喜气,看起来不至于太衰败。”
管家笑了一下,玩笑道:“年轻人似乎都赶着这场风暴在结婚,我总是接到接二连三的租房电话,但都一一回绝了,毕竟这是一幢私人别墅。似乎在他们看来,风暴要把世界都毁灭了,必须得赶在世界末日前把婚结了。”
白逐轻声笑起来,走上楼梯,踩着软绵绵的织金地毯:“我当年结婚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再升起了,整个地球都在长夜中挣扎。那时候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我们满怀希望,认为空洞危机总有一天会解决。我们不认为这是世界末日,因为人类进化了1400万年,总有办法再继续下一个1400万年。总会有办法的,其实太阳每天都在升起,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
她上楼后来到太太生前的卧室,推门进去,里面扑面而来一股阴凉的气息,带着木制的家私物什所散发的香味。床榻保持原样,婚纱照还在墙上挂着,厚重的帷幔依旧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这回连角落的小窗都没有留。
“太太的卧室都让人打整干净了,一尘不染。”管家说,“这些相片不知道如何处置,就还是让它放在原处。太太的私人物品已经清理出去了,封好之后保存在地下室里,包括所有的珠宝和古董收藏。夫人,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嗯,不用了。”白逐摇摇头,她站在斗柜前,随手拿起一架相框,看了会儿之后又放回去,“过几天把消息发出去,说徐太太在家中去世,寿终正寝。叫他们都来参加葬礼。”
“好的,夫人。不过容我多问一句,太太的遗体现在在哪里呢?”
白逐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警告她:“别问那么多话,我说出来的就是你该听的,我没说的就是你不需要知道的。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不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规矩。”
管家不再说话,白逐的视线在几个相框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挪到天花板上去。天花板中央吊着灯,此时正烨烨地亮着,把房中的木柜都照得古意盎然起来。天花板上的壁画被灯光照亮了,熊熊的烈火像要从画中烧出来似的,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四个角落的四只巨鹰均以不同的姿势伸展着翅膀,在漆黑的背景底色中,画家用鲜艳的红色绘制发光的岩浆,描绘出酷似地狱的景象。
“当初画这幅画的画家还在吗?”白逐问。
“不在了,去年年底的时候人们发现他在家中去世了,享年65岁,是自然死亡。”管家回答她,“他的挚友离开之后他就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连尸体都是过了几天才被邻居发现的。”
“他没有子女,他是徐家最叛逆的一个了,前半辈子造孽,后半辈子赎罪。他能自然死亡算是他的福分。我也会像他一样活到老得不能再老然后寿终正寝吗?我造的孽可比他深重多了。”
管家没有出声,白逐并不指望谁能来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善恶终有报,有些东西无需多言。房间里陷入宁静,管家又说起关于那位画家的事情:“听说画家一辈子都和自己一位挚友生活,那位挚友曾经做过道士,仙风道骨的,是个妙人。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是道士先一步离世了。”
白逐闻言微笑,她思忖了一阵才说:“也许不仅仅只是友人而已,做到他们这个分上,已经无所谓友谊不友谊了。徐家自古高门朱户,人才辈出,个个都是顶好的璞玉。”
她像是在说一个姓氏隐秘的历史,又或者是一个家族的盛衰与兴亡,老一辈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了,而年轻的后辈们正在这条老路上越走越远。在人死之后轻声谈论起他的姓名和过去,似乎已经是对死者最温柔的缅怀和思念。在多年之后,等到卡尔伯已经不再是北极星了,这些历史都将为人所遗忘,生者早已成沙成土,而死者在生人记忆中亦淡如烟雾。
“把吊灯拆掉吧。”白逐对管家说,“叫几个人来把吊灯取掉,小心一点,不要碰坏了壁画。尤其是底座挡住的那块画面,千万不要有破损或剐蹭。还有这些照片,都收进陈列柜里,用玻璃罩挡好,不要沾上了灰尘,最好都放到地下室里去,派人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