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冲刷下来,季垚把手放在水流下冲淋,一阵极致的寒冷从手上的筋脉传到全身的每一处,他打了个寒噤,然后低头把水泼到脸上,好掩盖上一秒涌出的泪水。
他的眼眶比五月的石榴花更红,在苍白的皮肤的衬托下,这种红色让他看起来格外虚弱,也更加坚强。他抬头看镜中的自己,水顺着面部轮廓的棱角往下滑,嘴唇柔软而昳丽,却时刻紧绷。
情绪略微好转,季垚抹掉脸上的水,把头发梳整齐后重新戴上帽子,黑色帽子上缝着银质的雄鹰巨树徽章。他用手背蹭掉下巴汇聚的水珠,咽了下干疼的喉咙,让自己恢复到平常的表情之后才打开门出去,同时对讲机里传来哨台的报告:“潜艇在距离我们48公里的地方停下,它好像没有下潜的迹象。它在朝我们闪烁信号灯,第一个词语是‘人质’。”
“指挥官。”总控台的守卫执行员立正行礼,季垚一边把围巾塞紧,一边侧身进入总控室,他从桌上抽了一根标记杆作为手杖,一直走到控制台前坐下。
工程师给季垚让了让位置,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您还好吗?听说您醒来之后就立刻投入工作了,其实您可以休息的。”
季垚没有回答,他正戴上耳机,转头朝工程师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情感,却包含了很多问题的答案。工程师没有多问,季垚继续低头接收星河传送过来的消息。狐狸跳上高台,站在窗前往外眺望,它站在不遮挡人类视线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的海雾和倾斜的天空。
朱旻在几秒钟后进入总控台,他是医官,可以自由出入,路上没有人拦他。朱旻穿着借来的外套,歪斜的腰带昭示着他刚才经历了一场慌乱的穿衣,医官的帽子歪在一边,却一直坚持着不掉下来,几缕头发从帽沿下方乱飘飘地散在额边,后头低低地挽着一个松垮的髻子。
“你刚经历了一次斗殴吗?朱旻医生,基地里面打架斗殴是要被罚禁闭的,希望你能注意这一点。”季垚说,“整理好你的仪容,这是规矩。帽子戴正,没人会喜欢歪帽子的医生。”
朱旻把箱子放下之后开始整理着装,翻起衣服下摆,露出一行针法蹩脚的缝补痕迹,说:“刚才道恩在帮我缝补衣服,还没补完就听到你在传唤我,他妈的,我只能这样过来了。”
季垚抬头看了朱旻一眼,指了指朱旻颧骨和额角的两处疤痕,问:“你还没有回答我,脸上怎么破的相?难道是帮助机械师修复武器被撞了吗?不太像。”
朱旻抬手把几缕飘散的碎发抹到耳后跟大部分头发梳拢在一起,然后挽起来塞进帽子,眼中露出一丝不悦的情绪,回答:“在一次混乱中不慎被拳头招呼到,所以成了这样。”
“噢,真糟糕。”季垚说,他转过身子,“能把你打成这样那想必气力不小,在我无法管理你们的这段日子里,你们真是太不小心了。不过你们互相原谅对方了吗?”
“当然,指挥官,我们前嫌尽释。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小心吃了两拳头而已,我可以对付,没有人比我更大度更善良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干正事要紧。”朱旻转移了话题。
季垚没有理会朱旻,朱旻来这里只是帮他处理一些突发情况,不然大家都很难办。朱旻专注于配制药剂,他坐在专门为医官准备的座位上,摆弄手里的针头和药瓶,偶尔看看季垚的背影。
“第一个词语是‘人质’,什么人质?”旁边的执行员问季垚,他背着手跨立,离季垚一肘之遥,“他的意思是我们有人质在他们手上吗?还是说我们当中有他们的人?”
“你是觉得我们当中有敌方内鬼吗?不,这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艘潜艇不是我们的所有物。”季垚说,他扣着手指,看屏幕上的信号灯在闪烁,“第二个词语是‘燃料’,看来他们真的遇到了麻烦。星河,潜艇内部有多少人?分布情况上报。”
“一个人。”星河回答,“目前只检测到一个人类。”
工程师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指挥官,潜艇上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至少要有120个人,这是DF094级核潜艇的标准要求。除非那人长了一百二十双手,但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当然,我明白,我和你一样明白,毕竟我们这个房间里就有超过五十人了。星河,继续探测,一艘潜艇不会只有一个人,其他人肯定藏在了什么地方,把他们找出来。”
“指挥官,我们得想想,那个人是谁?那真的是人吗?这可是46亿年前的地球,这里荒无人烟,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季垚扭头看着执行员的眼睛,他摊开手放在桌上,眼睛的弧线以一个顿笔起头,然后下压,最后以缠绵的捺笔收尾。季垚漂亮的眼睛总是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犹如宇宙的所有星辰都凝聚在头顶:“这里是46亿年前的地球,这里荒无人烟,那我们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既然我们能到达这里,那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行呢?你得想一想。不要太高看我们,我们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呢。”
“第三次信号闪烁,‘SOS’,是求救信号。”哨台喊道,“潜艇发现了我们,它在向我们求救,可能是因为燃料不足。它正以15节低速行驶,指挥官,我们是否要闪灯回应?”
季垚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思量了一小会儿,侧身问旁边的工程师:“我们的燃料还有多少?够不够潜艇补充一次?”
“如果零号坐标仪的供给源源不断的话,我想一艘潜艇是绰绰有余。”工程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大概是太紧张了,“如果真的是因为燃料不足才向我们求救,那他们真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那一个,可能是光明与太阳之神也说不定。”
“是‘他’,不是‘他们’。潜艇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称得上人类的人,这是星河的第二次探测结果,生物反馈值很低。看看它的燃料舱,几乎要告罄了,可怜的贝洛伯格号。”
季垚话音刚落,林城的身影从门后出现,他把自己裹进执行部的外套大衣中,沉重的皮带和金属扣绑在他腰部,脚上的皮靴让他终于不再轻飘。林城放下自己的电脑箱后扯开捂住下半张脸的围巾,咒骂了一句天气寒冷,一边咳嗽一边朝季垚报告:“指挥官,新的信息流出现了,就在潜艇上。‘orange’,还记得吗?那该死的调皮橘子,现在它跑到潜艇上去了。”
“噢,那真是挺调皮的。”季垚说,他看着林城把电脑屏幕滑到自己面前,一个醒目的红点出现在潜艇的救生钟里面,“这次终于能确定了吗?那看来我们有必要会会那艘潜艇了。”
“全体戒备,一级备战状态。远程自动防御系统打开,近程防御待命。一号、二号反潜导弹准备。哨兵,闪灯示意,同意为他们提供帮助,但要求他们关闭艇上所有武器系统。”
“收到。”哨台亮起灯,灯光刺破浓厚的雾气,形成一道明显的光柱,并有规律地明灭,“潜艇第四次闪灯,它希望我们关闭所有的监控系统,在它出现在我们的监控范围之前。”
总控台出现了议论声,季垚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常人不会觉得舒服的姿势,事实上他是为了让右腿少受到压迫。林城撑在电脑前面,他捂着嘴咳嗽,咳的满脸通红,然后才能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他对我们很了解,知道我们的监控系统所能拍摄到的最大范围,所以潜艇一直在这个范围之外徘徊。潜艇上的那个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季垚没有说话,他很少参与底下人的议论,总是沉默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也总能在最后做出准确的决定。他盯着屏幕上往两边分开的翻滚的白浪一会儿,忽然说:“如果我不关呢?”
哨台很快把他的话转换成灯光发射出去,紧接着就收到了对面的回答:“人质。”
总控台的议论声忽然沉寂,那只狐狸从高台上跳下来,舔了舔自己的前爪,瘸着腿慢悠悠地在人群中走动。季垚被狐狸吸引过去,他的神色极淡,比雪山还要高远,思绪全都藏在冰雪背后。
“人质?哪里来的人质?”工程师把自己的绒线帽取下又戴上,搓着发凉的手掌,以此来缓解他现在的焦虑,他下巴上的胡子因为太过紧张而变得硬邦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