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闭目打盹宛若隐形不存在的山海突然冷哼出声,嘲讽道:“某些人修还真是!”
这个……虽然他没一棍子都打死,虽然话只说了一半,可在座的人修都觉得脸皮燥热,面上无光。
弱肉强食乃是世间铁则,可若是滥杀……也不怕罪孽深重,惹得人神共愤,天道灭之。
纪静勉强挤出笑容,强行转移话题道:“还是先各自歇息一下吧?癸明城近来也是蛮热闹的,晚些时候让纪宁带你们出去转转。”
兄弟两个便将人领进了早就预备好了的衔春苑。
纪静指着府中介绍道:“祖父就住在洗冬堂,父亲与我们都在西边的还秋院,擒夏居是小叔的地方,而这衔春苑……”他顿了一顿,望着忘川,“本是为姑姑准备的。”
他嘴里的姑姑,自然指的是忘川忘忧的母亲了。
“有劳堂兄了。”忘川神色微敛,声音依旧温温和和的。
纪静纪宁兄弟俩便先告辞了。
忘忧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山海,他从方才起,脸色就比以往还要冷淡,遂忍不住问道:“山海心情不好?”
山海回过神来,垂头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只道:“没什么,与你们无关。”说完就很随性地走了。
忘忧皱着小眉头还是有些不解,一旁忘川摸了摸她的脑袋,对沅姜二人道:“两位请便吧。”又牵起忘忧软乎乎的小手,轻声道,“忘忧,跟我一起去正房看看可好?”
忘忧点了点头。
正房门前搭了一个花架,此时倒不是盛开的时候,只有大小粗细不一的藤蔓爬满了整个木架,日光透过去在地面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再往前去,靠门的两边摆了许多种植盆,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各种好养活的灵草,一眼看去,满目生机盎然。
忘忧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着兄长。他停留在门前,半响才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一推,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
好半天,忘川才费劲地抬脚迈了进去。忘忧傻愣愣地站在门外,看着忘川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去,看着他伸手抚摸着摆在楠木大方桌上的琉璃花瓶,看着他目光投在一架高山流水飞针大绣的屏风上久久不动,看着他眼神哀切,面带感怀,看着他……
她觉得现在她与忘川就像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明明知道他在哀伤,也知道他为何哀伤,却怎么也无法感同身受。
为什么她会忘了那么多……忘记了她的母亲?
南官走进衔春苑,就发现忘忧抱着自己的腿,小小的身板缩成一团,耷拉着眉眼,哭丧着脸,蹲在大大的槐树的阴影下,要多颓丧有多颓丧。
南官察觉到她气息有些紊乱,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蹲下身去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轻声问道:“忘忧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忘忧声音闷闷地说:“母亲曾住在这里过,忘川进去正房看了,他很难过,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忘记了,都忘记了,为什么会忘记呢?”
南官叹了一口气,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细声细语地安慰她:“你当初是为了能活下来,是不是?可是相克双灵根能活下来太难,而你是因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所以把什么都忘了,是不是?可你还记得忘川和爹爹,记得最重要的,你知道这有多难得吗,忘忧?这世上呢,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永远都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存在。”
“我知道,忘忧现在难过是因为你兄长在难过是不是?不过呢,人是要向前看的,斯人已逝,自当缅怀亡者,可更重要的,不还是活在当下的那些人吗?”
“忘川很重要。”忘忧头埋在南官怀里,继续闷闷地说。
“那他难过了,便去做一些让他能轻松高兴一点的事如何?晚间带他出去散散心怎样?”南官继续轻声哄着小姑娘。
忘忧从南官怀里退了出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对忘忧来说,最深的执念依旧是忘川。而她的母亲,因为失去了记忆,也就没有了感情,也就无动于衷,也就不在心上。她纯粹只为忘川的难过而难过。说她有情吧,却又无情,说她无情,却也有情。
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失去的却终究无法拿回,最珍惜的也只有当下所拥有的。
南官掏出一方素帕给小姑娘擦了擦脸,微笑道:“好了,别在这呆着了,先回屋罢。”
忘忧点了点头,南官便牵着忘忧起身,往屋里走去。
忘忧缓缓恢复了情绪,浑身气息也稳定了不少,她跟着南官一路走着,转过了一个长廊,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解地说道:“山海也心情不好。”
南官愣了一下,那条妖龙虽一直跟着他们,可神情总是很冷淡,不接近任何人,忘忧莫非是因为契约的关系而感受到了什么吗?遂开口问道:“你们之前说了什么?”
忘忧回答道:“深港的海妖屠杀,似乎与武家有关。山海很不开心。”
南官对海妖也有所耳闻,自然很快想明白了,说道:“原来是这样。因为龙族也被人修大肆屠杀过。大概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忘忧一呆,南官回忆了一下,继续道:“那时我拜入青玹门,修为也不高,只潜心修炼不问世事。然而龙族与人族之间的大战实在太过惨烈……后土九州血流成河,绝大多数地方都化为了焦土,纵然后来两族议和,也是两败俱伤。”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多数幸存的龙族还是比较厌恶人修的。”
何以解忧,唯有忘忧(十四)
南官突然又蹲下身去,平视着忘忧,一改往常不正经的模样,神情严肃地道:“忘忧,你必须记住,山海之所以愿意给你兄长龙鳞,是因为你父亲用他的元婴交易来的,山海会愿意留在你兄妹身边,也是你父亲心诚意足用他的性命换回来的!所以,你千万千万不可以贪心!”
忘忧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忘忧记住了。”
南官这才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道:“说起武家,我今日倒见了他们家主一面。”
忘忧问道:“他是来纪家耀武扬威了吗?”
南官:“嗯……算是吧。他直接闯到炼器房要见纪家主,我避开了,只在暗处瞧了他一眼。中等个子,小眼睛,左眼眼角处贯穿了一条长疤,延伸到了他左耳边上,其他也没什么比较突出的地方。他虽与你外祖父同为九阶炼器师,但他只是踏入九阶没多少长进,而你外祖父根基深厚,若是突破壁障便能迈入十阶行列,两人之间,差距还是很大的。”
忘忧蹙眉,有些忧伤地道:“可是纪宁说外祖父身体不好,一直都要服用七纹结续丹,现在却没得丹药卖了,也找不到人给他炼……”她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仰着小脸细声细气地问道:“师父可以炼吗?”
她晓得他会炼丹,所以问他愿不愿意。
南官笑了笑,又揉了揉忘忧的脑袋,道:“也可以。看在忘忧的份上,我还可以再炼一味丹药助他一臂之力,不过,所需药材得纪家自己去准备。”
忘忧顿时展颜,点了点脑袋:“谢谢师父!”
黄昏时分,纪静纪宁兄弟俩来邀,纪宁见除南官外其余人都在,忍不住凑近忘忧,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师……长老不打算出门吗?”
忘忧:“……他在休(shui)息(jiao)。”
纪宁踌躇了一下,又低声道:“武家一直都在暗地里盯着纪家的一举一动。今儿他们家主又贸然上门,嘲讽祖父是不是进阶无望,所以找貌美女子来当炉鼎,又道纪家的炼器房寒碜无两,炼器师又没有几个……总之笑话了好一番,赶都赶不走。”
沅姜也凑过来,古怪地低声说:“貌美女子当炉鼎?难道那家主说的……”他惊悚地浑身抖了抖,“不会是长老吧?”
纪宁的脸色也是扭曲又诡异,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送蠢之人。
忘忧幽幽地道:“嗯……他说武家家主来时他避开了,只在暗处……”
“啊哈哈哈。”一旁伯琊目无表情地干笑了三声,没有一丝同情心地说:“可能武家不长久了。”
纪宁想起他祖父说起时,一脸的恍惚与迷醉,虽据祖父说当时南官依旧温润浅笑,周身气息没有半分波动,完全没听到似的继续与人探讨炼器之事,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可祖父还是寒毛根根倒立,从内心深处散发出一股子惧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