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拦住他的话头,说教了一番下界的律法不能与天廷的律法相提并论云云,总之天条不会有错。
杨戬敛住眸中的不屑,正要再开口理论,王母却勾起唇角,“杨戬,你这个司法天神可当了没几天,腻了?腻了说话,想做这个位子的神仙有的是。哎,让你妹妹上来筹办蟠桃盛会,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上来?”
杨戬自知强犟无用,暗叹一声,“回娘娘,小神上次去华山时三妹不在,近日小神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因此……”
王母笑颜不改,“你没把本宫的事放在心上。”
杨戬神色不动,“小神不敢,一定尽快去华山传娘娘的懿旨。”
“还有一件事,”王母扶了扶头上的金簪,“现有的天条对男女私情的惩罚还不够严厉,从今天起在天条里再加上一条,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惩罚,知情不报者也要严加惩处,我就不信绝不了这思凡之风!”
……
穿过长长的阴暗走廊,设下八卦密钥的闸门徐徐打开,一束不太明亮的光线随之溜了进来,逆光里勾勒出一个战铠加身的轮廓,那轮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正一步一步走近前来。
水滴从岩顶落下的声音在洞里空灵清脆,潺潺活水围绕着一块小小的圆台。圆台之上,身着青蓝色长裙的女子半跪而坐,面无表情地瞧着逆光里的颀长身影。
杨戬的声音低低的:“刘彦昌和沉香还活着,我没有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这样痛苦下去。”
杨婵攥紧裙摆,轻轻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当年的确是想杀了他们免除后患,但血浓于水,沉香毕竟是我杨家骨血。”
杨婵放软了语调:“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其实我们对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世凡人,享尽人间欢乐。三妹,你安心吧。”
杨婵垂下长睫掩住眸中软弱的失望,已听见杨戬的言外之意。人人都说她的二哥手腕狠绝,到如今,她才算真的信了——用她的自由,换他们一生平安。
……
当背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刘彦昌正抚摸着宝莲灯出神,闻声连忙将灯放回木盒里装好。
“爹,那是什么东西啊?”
“噢,一个朋友送我的灯。怎么,有人买灯笼?”
“没有啊。哎哎哎,您先别收,让我看看!”
刘彦昌把精致木盒夹在怀中,“没什么好看的,我去买点菜,该做饭了。”
趁刘彦昌出门的功夫,沉香迅速溜进房间,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只精致的木盒,终于在柜子的最深处找到了。
盒中横放着那盏玉色莲灯,精美灵动,栩栩如真,其下还衬着红色软垫,显然是珍贵异常了。沉香将灯盏拿在手中细看,玉灯竟触手生温,润如凝脂,灯芯处还嵌着一颗金色莲芯。
只是它既为灯,却没有能点亮的引信,未免名不副实。
“什么破玩意儿……”
沉香没好气地把它放在地上研究,没料到那灯竟自己飞了起来,把他新鲜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沉香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捞,竟被那灯灵巧地躲了开,他跳起来抓它,它却眨眼间飞到屋外去了。
宝莲灯一路飞,沉香一路追,穿过熙攘的集市,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货摊。眼见宝莲灯越飞越高,他较劲似的只想将它抓住,浑然不觉自己脚下已腾飞起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指点议论。
驾云追到河心,河中蓦地爆起高高的水花,溅得沉香睁不开眼。一条火红色的巨龙盘旋而出,化作一个金发红衣的年轻女子,将宝莲灯稳稳接住。
半仙少年
“咦,四姨母?”
沉香惊喜万分,抬袖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目光却在红衣女子腾空的脚下顿住了。他低头一看,自己正与她双双悬浮在河面上方,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高的房顶,心中大骇,身子立时失了平衡,当即坠落下去。
“啊——”
“沉香!”匆匆追来的刘彦昌惊呼出声。
红衣女子朗然一笑,飞身上前托住少年下坠的身子,把他稳稳送至刘彦昌身边,又将宝莲灯交到刘彦昌手上,熟稔地笑道:“给,去你家坐坐。”
一直到了刘记灯笼铺,沉香也还在眉头紧锁地盯着红衣女子上下打量,几乎用目光把她生生削下几层皮。
“四姨母,你不是凡人!”
红衣女子与刘彦昌相觑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身边取出一只装着各色水果的精巧篮子,对沉香笑道:“沉香,看姨母给你带什么来了?告诉你,我有个弟弟,和你一样调皮,这次非闹着要跟我一起给你过生日呢,可是我爹不让,把他关在家里了。”
“你手里刚才没有篮子,这一定是你变出来的!”沉香对这种把自己当三岁小儿哄的做法十分不悦,“你到底是谁?还有我娘,为什么生死簿上没有我娘的名字,她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
他心急之下说漏了嘴,自己答应过别人不能提生死簿的。
前几日,他误闯阴曹地府偷看到了传说中的生死簿,却发现属于母亲的那页只是一片空白。后来被判官发觉,倒霉孩子险些被打入地狱,幸好那个人及时出现将他救下,还命令判官为他加了二十年的阳寿。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
“沉香,”红衣女子亲昵地拉起他的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来,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沉香却从女人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里读出一丝欺骗,心中登时生起一团火来,用力甩开她,愤然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你们一直都瞒着我!你们知道我现在觉得我像个什么吗?我像个妖怪!”说着,推开拦阻狂奔出去。
他一口气奔到河岸,望着茫茫长河、如盖苍芎,忽觉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飘飘荡荡不知其根,又觉胸中沉郁不堪,块垒难消。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他仰天长啸,犹如小兽的悲鸣。
重山回荡着他的愁闷,他弯腰拾起鹅卵石,发疯似的往远处扔去,一块接着一块。可是河面溅起的只有水花,水花落回河面,又成为原来的河流。
“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啊?”
沉香闻声回首,原来是先前那位神仙似的人物,长发半散,折扇在手,一双温和宁静的眼眸,一身墨黑宽袖的衣衫,清傲英挺。沉香顿时又惊又喜,“真君老爷!”
沉香记得当时在阴曹地府,判官就是这样叫他的。
“别这么叫我。”杨戬略一摆手,含笑走近前来。
“那我叫您什么呀?”
“如果非要叫点什么……就叫我舅舅吧。”
沉香喜道:“舅舅!”
“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来看看你。”说着,杨戬从怀中取出一只系着红绳的玲珑金锁,亲手为沉香戴在项上。
沉香欢悦地摩挲着金锁,有点不敢置信,“金的?”
杨戬被少年过于现实的关注点激得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揽住沉香肩头,一同往岸上走去,浅笑如春。
村道古朴,河流静谧,好似将满砚青黛泼落凡间,闲淡写意出炊烟缕缕。两人并肩坐在绿茵上,仿佛已是多年故友。
“您连我的生日都知道,一定知道我娘的事吧?我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六年,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这也就罢了,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有法力,还能进阴曹地府,而且我还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连每年都来给我过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腾云驾雾了!”
“你四姨母也来了?”
“您连我四姨母都认识?”沉香颇感惊讶。印象中,四姨母每次都是一个人出现,他也没问过她从何处而来,不知道她往何处归去,没想到这位舅舅竟认识她。
“您跟我们家一定有很多关系。”一种奇特的直觉涌上心头,那双和杨婵神似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盛满了期待和委屈,沉香大着胆子问道:“您是不是……我的亲舅舅?”
杨戬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沉香登时坐直了身子,声音已经哽咽:“舅舅,我娘……”
杨戬早就知道瞒不住的,“如果你能答应我,知道了之后,从此不要再想这件事情,踏踏实实地过你的日子,我就告诉你。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让这件事坏了你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