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时你脸上是……”
“阿银没事。”
银时只是侧头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随即转身就走。
“你去看看高杉那家伙吧,阿银好不容易把他打晕,没醒的话应该还在道场。”
松阳尽管没明白事情缘由,却还是顺着银时的话去道场。她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扔着两把木刀,而高杉靠坐在墙角边上,低着头,整个人笼罩在阴沉的气息里。
松阳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晋助?”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高杉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老师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后,眼神不自觉避开。
“我没事,老师今天也很辛苦吧,请快去休息。”
松阳见他这样,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会打起来呢?是和银时吵架了吗?”
高杉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嘴唇似乎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松阳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他,也就轻声细语地和他讲起其他话题来。
“我呢,已经去过医院了,衫小姐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之后我们每天都去看看她吧,我打算给私塾放一段时间的假——啊对了,衫小姐把照片交给我了——”
高杉却蓦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还有多久呢?”
“欸?”
“我是说,衫婆婆的病。”
高杉并没有看她。他盯着面前这片阴影,语气异常平静。
“老师没有说,我也知道,很严重对吧?”
“是有些严重。”
松阳回忆着躺在病床上的衫婆婆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眼神略微黯淡了几分。
“衫小姐的儿子……战死了,对她打击很大。但是,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衫小姐的身体会恢复健康的。”
即使死神一定要带走这位善良的妇人,她也可以——
垂在脚背上的手指不自觉颤抖。
只不过是多救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也不一定会被发现自己的异常,就算避不过去,这些孩子也成长的足够能保护自己,日后衫小姐也会关照他们——
“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是在劝慰高杉,还是仅仅只是自我劝慰,想让自己做选择时更坚决一些。
人类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
即便曾有过那些愉快的记忆,在千年的时光长河里,这些温暖的碎片也会慢慢陷落进那一片无边的奈落里,再也不能照亮她这颗心。
而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愿意第二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所以,不要担心。”
松阳近乎笃定般说道。
“一定会好起来的。”
——衫婆婆清醒的时间并不长。
久坂医生的诊所已经算是萩城最好的医院,就算如此,他也没法让衫婆婆保持清晰的意识,只能用天人的仪器勉强维持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他们暂时住在绿子婆婆的旅馆里。松阳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病房外面,高杉和桂也亦步亦趋地跟着,遇见衫婆婆醒过来的时候,松阳就领着他们两个进来和她聊天。
银时几乎没怎么露面,每次松阳想叫他一起去时,他跑得比谁都快,松阳也拿他没办法。
银时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
他是重情的。
就算他在战场上见识过诸多尸体,对每日每夜的死亡做到视而不见,但是,那不同。
谁也不能做到对快要逝去的亲近之人熟视无睹,即便是身为怪物的她也不能。
松阳知道他只是太过痛苦。
除了逃避,他没有别的方法能缓解这种挣脱不开的痛苦。
衫婆婆带着呼吸机,聊天时一般也不怎么说话,更多时间她会用眼神示意松阳把情绪低落的高杉和桂赶出去,只留松阳一个人在病房里待着。
她瘦得很快。松阳几乎想不起她原本的样子来,那双会经常拍在她肩膀上的手如今也干枯得像腐朽的树枝,手背上的血管虬筋毕露,透着暗淡的阴影。
人类就是这样苍白且脆弱的东西。
久坂医生偶尔会进来给衫婆婆检查身体,在本子上记录一连串松阳也看不懂的数据,出来以后沉重地向松阳摇头。
“没有多久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高杉执拗地抓着久坂医生的衣袖问他。
“衫婆婆那天还是好好的,还给我们做樱花团子……”
“实在抱歉,病人的求生意志并不强,我们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呢?”
松阳认真地问躺在病床上枯瘦如柴的妇人。
“您为什么会不愿意活下来呢?”
人类的生命明明那么短暂,好像烟火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了。
就好像她遇见过的每一次温暖的瞬间。
“很……难理解吧。你的话。”
衫婆婆说话很吃力,但她还是要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将深藏已久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一般,你不是——”
“不过,没关系,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所以,没关系,他们也都是,好孩子,好好的,你们都会好好的。”
“不需要——”
老人宛如回光返照一般,抓住她手的力道大得惊人,迫使她停下割开手腕的动作。
“我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留恋的东西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走吧。”
最后一句话清晰地停留在她耳边。
“她死了。”
虚的声音如鬼魅般阴森森的响在耳边。
“人类就是这样,你看,她并不需要你救她,人类是不愿意沾染上怪物的。”
不,不是这样的。
松阳皱紧了眉头,把那些晦暗的阴霾情绪压抑了下去。
面前的妇人闭上了眼睛。抓住她的那只手垂下来,她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守在外面的两个孩子闻声立即冲进来。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其实都记得恍恍惚惚的,只隐约听见桂在大声呼叫医生护士,而高杉似乎小心翼翼地把刀捡起来扔去她拿不到的位置,又扶着她走出去,让她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
她听见高杉在小声和桂交谈,说她看起来状态很消沉,害怕她会想不开伤害到自己之类的话。松阳想,唯独这一点,就算是她也没法做到。
人类的悲伤,快乐,痛苦,她都能够尝试去体会,唯有死亡。
无论如何,都不是这样的她能够得到的救赎。
而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值得她珍视的人类总要朝着死亡而去,并认为留下来的人会获得幸福。
胧也是这样吗?
她想。
胧那个时候,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吗?
而如今的她,又获得了幸福吗?真的因为胧的牺牲而获得人类的幸福了吗?
这样也能够幸福吗?
——村子里受过衫婆婆恩惠的人都来帮助松阳处理丧礼的事。
衫婆婆生前也还惦记着没能回家的梅太郎,于是他们把衫婆婆埋在正对着村口的那块墓地上,这样她便可以遥遥望着路的另一头,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归家的梅太郎的灵魂。
银时依旧不见人影,松阳找了一整天,去过所有他逃课睡觉的地方也没看见他,只能作罢。
高杉和桂一左一右的靠着她,而她略带茫然地看着灵柩下葬,又被铁锹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掩盖,直到完全沉入了黄土之中。
最后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是一个灰色的墓碑。
“松本村衫泷之墓。”
几个苍白的字就是这个人一生的生老病死。
松阳在墓前放下花跟和果子,安静地接过村子里的神官递来的灵牌,将这小小的灵牌抱在怀里,想,灵牌原来这么轻。
人类的死亡,就是这样轻飘飘的分量,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沉,好像有只手抓着她的心脏,令她感受到近乎死亡一般的窒息感。
松阳把灵牌放进私塾背后的神社里,和衫婆婆丈夫的灵牌整齐的放在一起。如果这世间有所谓天堂,那么善良的灵魂也会在那里重逢吧。
一定是的,她想。
——她走出神社时,几个在道场上课的孩子慌慌张张跑过来,见到她着急地大喊。
“老师!高杉和银时师兄打起来了!”
“不是对练那种,他们俩根本没拿刀,就是像小混混打架那样用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