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到月牙儿的小像时,银剑陡然停住了,拿画的手明显哆嗦,不可置信道“姑娘,你这画的什么啊?”
画中的月牙儿坐在一派五彩斑斓之中,穿红戴绿,被裏得严严实实,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愽饪,笑得像正月里的艳阳一样灿烂。
我忍着笑,板着脸问他“怎么,不好看吗?”
金剑捧着刚换好葱的鱼回来,看见这画,也是一愣。
“天,姑娘你好好看清楚,咱们公子,无情公子!落到你手里变得……俗!俗不可耐!”银剑指着画,痛心疾首的说着,简直觉得有辱了无情的名声。
月牙儿倒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挂着笑的脸上,眉眼弯弯的告诉我“画得很好。”
“不对。”一旁的金剑突然开口,
月牙儿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哪里不对?”
这一下害得金剑嘴巴一动,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硬着脖子没抬头,最后还是安耐不住说了出来“公子远庖厨都知道饮食的精要,论书画,还有公子不知道的道理?”
“就是啊,公子有心偏袒就明说,怎么还搪塞人?”银剑附和道“我不会画也知道,公子要和什么冷月啊、白雪啊、玉兰花啊画在一起,我看汴京的姑娘们都是这么画的。”
“姑娘?什么姑娘?”敏锐如我,一下子发现了关键的词语。
银剑机警地缩到金剑身后,我转身看向月牙儿,故意严肃质问着他“月牙儿,什么姑娘?什么画?”
月牙儿拉过我的手,笑意淡了两分,看向银剑“是啊,什么姑娘?教了我的徒弟连我都不懂的道理。嗯?”
这下就很尴尬了,银剑怂得不行,只把金剑往前推,正无法时,追命提着两大坛酒,哼着曲儿走了过来。
“哟,聊着呢?可以啊,你们这一个写字,一个画画,整得和观音座下金男玉女似的。”他一过来,瞧见几人这么热闹,也开了口,这一开口,成功地转移了仇恨,月牙儿的眼神平静地敲打着他。躲在金剑身后的银剑,只觉得压力陡减。
不过不等追命再说话,就瞧见铁手系着围兜,掌托十八盘菜匆匆进了大厅,一改往日温谦,果断朝几人抛下命令“菜好了,快进来!”
一场尴尬,就消失在吃饭中。
饭毕,便是饮屠苏。
金剑银剑恭谦地受了诸葛师叔和几位师兄的希冀和祝福,仍意犹未尽,碗沿上露岀两双圆溜溜的眼睛。
无情看出他们的心思,淡淡一笑“还想喝?等明年。”
银剑忍不住哀求着“三爷的酒太香了,就多喝一口嘛。”一年到头也没喝过,好不容易等到新年,多喝一口都不行。
“不给。”冷血放下碗,酒已赫然饮尽。
无情见他这架势,表情微讶“凌弃?”
屠苏酒,幼者先饮,寓意大了一岁,长者最后喝,寓意福泽绵长。我明明比冷血师兄要小,他却先喝了。我佯装生气“头一回在神侯府过年,看来冷血师兄把我忘了呢!”
“不。”冷血回答后,微停片刻才道“小师妹,如今……不只是小师妹了。”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热。追命拍了拍冷血的肩,竖了个大拇指,右手接过铁手默不作声满上的屠苏酒。
无情目光微动,指尖射出一团影子,竟是盘中的欢喜团子。虽不伤人,但还是逼得追命左右躲闪,上了房梁。
“大师兄!这乱都乱了,你就让我先喝吧。”追命嚼着欢喜团,含混不清“二师兄!”
铁手满上海碗,端了起来。无情微微挑眉,拂手欲抢,二人各执一沿,互不相让,平日里的兄友弟恭此刻荡然无存。
“你们怎么……”我看他俩要打起来的架势,本想劝一下,被诸葛师叔拦住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
“他们三个每年都要为这次序争上一争,不用急。你尝尝这盘辣子,老二的手艺,香!”师叔为我夹了菜,看也不看两人,只劝我多吃些。
我明白过来,虽然平日里他们都叫月牙儿一声大师兄,但若按年纪来算,月牙儿却只能排在第三而已。这屠苏酒,谁先谁后,看来他们是动手商榷的。
铁手一掺和,无情左右开弓应接不暇。追命得了空当,在梁上喝尽了酒,他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我干了,二师兄,你加把劲儿”
无情和铁手仍旧两人执着碗沿,水纹微颤“二师弟的内力还是卸了吧。”
铁手颔首不甘示弱“大师兄的巧劲也别用在这里。”
这忽而变成了一场腕力的较量,顷刻间,酒波漾出碗沿,铁手肉掌一紧,无情分手一拂。原本要泼岀的酒一滴未洒,但两人却同时破了争碗的规矩。
除夕夜,屠苏酒要饮尽,不能洒,这是对饮者最好的祝福。碗留在铁手掌中,他微微一举,昂首饮尽。无情放下手,眼有温意“师弟心意,只好觍受了。”
“年年如此,你们呀。”诸葛师叔虽是责怪的语气,却带着骄慰笑意,他汩汩斟酒,满满两大碗被推至我们面前“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争了,一起喝了吧。”
月牙儿顺从颔首,直接举碗饮尽。
我被他的举动惊呆,气急“你怎么都不等我,不管是年纪还是排行,你都不该喝在我前头吧。”
追命在一旁忍不住小声啷囔“也不是没有啊,娘子最大嘛…”
“追命师兄,你说什么?”
“啊,我说,大师兄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小师妹你得好好管管。”
“是我不对。”无情笑到“我想着先喝完,好为世叔斟酒”
他忽然停住了,看向诸葛师叔,神色复杂。酒坛半扣,已然空了,诸葛师叔将最后的酒,留给了我们。
诸葛师叔捋须笑道“一会进宫,皇上也要赏酒。我就不喝了”
“师叔”诸多感动忽然一齐涌上心头,我眼眶一下红了。
“哎,你这丫头,怎么,你头一回在神侯府过年,师叔我…哎!无情,你来…”
月牙儿递过来一方绢帕,轻轻抚了抚我的后背,什么也没说,只是等着我的抽泣慢慢平息下来。明明是一屋子不信神佛之人,却固执地想把这虚妄的福祉留给彼此,留给我。
屠苏酒入喉辛辣,呛得我泪花直涌。师兄们笑了起来温暖殷切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希望我平安无虞的目光。
饮屠苏,百病除。
我知道,我饮下的是世上最好的祝福。
一场家宴,让我感受到他们对于我满满的爱,我很庆幸能得此殊荣,与他们共同面对这一切。饭罢,我与两个小童忙活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了晚上。
每年除夕夜,都是月牙儿和铁手陪师叔入宫,追命和冷血来安济坊看孩子们,今年师叔却将安排调了个转个。将月牙儿留在府中陪我。
来到安济坊,月牙儿给的利市袋儿,金剑银剑很快分给了安济坊的孩子们。虎头虎脑的孩子捧着两个傩戏面具送给了月牙儿和铁手,手背在背后,怯生生地看着我。许是第一次见,有些陌生,我与他们打了招呼,孩子们很腼腆,送了东西后,铁手带着孩子们去练拳。金剑银剑推搡着往安济坊院中走去,走着走着,他们又笑着打闹起来。
银剑敲金剑的头“卖呆气了!”
金剑又敲回来“卖胆小了”
除夕之夜,街上总能听见这些奇怪的嚷嚷,相传只要把这些不好的卖掉,来年就能过得顺顺当当。
见他们都各自忙碌,月牙儿便带我出去走走。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陪我闲逛了。
除夕街市,喧繁更胜白日。我和月牙儿并肩而行,路人总是频频回头,有些好奇,又不太确定地看向他。
面具是全遮的,并没留出眼洞,月牙儿便将他半戴在额上稍作遮掩。他那双眼睛最是凌厉,遮了双目,便无人敢妄认。我怕他不自在,一起转道去了幽静的街巷。
新年,这些少有人至的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月牙儿看得很高兴,清隽的面庞半露,被灯笼的煦光柔软了下颚凛冽,我忍不住盯着他看了许久。月牙儿似有所感,转过头问我“嗯?在看什么?”
我一时语塞,忙寻了个借口“这个面具的眼睛……好吓人哦。”
“不喜欢么?”他揭高了些,云破月现,雪华无度。
当然喜欢,胸膛里滚烫的喜欢满满当当,藏不住,也放不下,只想大声喊出来。我忍不住跑起来,踩过地彩纸细雪纷纷,大声呼喊“卖大捕头喽!人见人爱的大捕头有没有人要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