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学富五车、文武全才、风度翩翩,深更半夜的,他迷路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候他的风度反而变成了他走出困局的绊脚石。因为若是旁人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嘶声叫喊个来人呀,救命啊。可是他是楚随,他是楚家堡的继承人,多少少女梦中情郎,所以不行,他只能风度翩翩,习惯了风度翩翩,找个路都得风度翩翩。于是,他风度翩翩地几进几出,终于停在那棵看过好几次的梨花树下,对着树前楼阁,仰望星空,黯然轻叹。
叹着叹着,感觉头顶有什么异物砸下,并且有越砸越多、越砸越频繁之势。心中不耐,他转过身抬头望去。
月光柔柔洒下,风起,裹着梨花洁白花瓣细细吹过,漫天飞舞。
有美如玉,一眼惊鸿。
多年后楚随才肯承认,与王忆白初遇的情形,很美。堪堪就是画里才子佳人初遇的佳境。
如果没有满地的板栗壳,和堆在她身边的那些酒瓶子的话。
楚随几乎一眼就认出在墙沿上坐着啃板栗、时不时还灌一口酒的那人就是王忆白。他记得竹青说的“貌美异常”。初时的惊艳过后,楚随看着墙边那颗梨花树下满地的板栗壳子,皱了皱眉,心中霎时不快。一时控制不住自己,飞身而上。
面对瞬间从天而降的楚随,王忆白愣怔,一颗板栗挂在嘴边,掉了半颗。
该先说哪句呢。大胆?你谁啊?是人是鬼?突然跳上来想吓死个人啊?救命啊?诸多思绪问题在心中百转千回,瞪着楚随半晌,愣是捡不出一句。
其实我们可以站在王姑娘的角度想象一下,大半夜的自己在月下伤感抒怀抒得好好的,身边突然跳来一个人,呃不,是人是鬼尚是未知,第一反应除了瞪着来者之外,没有做出更失态的举止已经足见这忆白姑娘功底深厚了。可是王姑娘在思虑一圈愣是没想到要先说点啥之后做出的举动,显示了她的功底简直深不可测。
她举起手中一颗板栗,向楚随递了递,说:“吃么?”
楚随眼角轻抽。
吃么?王忆白举着一颗黑不溜秋的板栗,对楚随说出了第一句话,其新意让雍国乃至楚随周游各国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望尘莫及。并且的确给楚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这印象有些偏差。
楚随无奈,只得摇摇头道:“不必了。”
王忆白收回板栗塞到嘴中,边吃还不忘瞪着楚随。
楚随打量着眼前这荒诞的姑娘,见她身穿轻纱罗裙,月下颜色不分明,却着了月色,似笼着轻烟如梦似幻;长发泄至腰间,发间璎珞若隐若现。这模样,楚随可以时时想见她微风中端坐琴台,低头婉约拨动琴弦,发丝轻起与琴声共旖旎。或是身形灵动轻舞花间,人面桃花相映红。总归是,美人配上美景做些美事。眼前这情景,与这模样极不相符,真是哭笑不得。
楚随想起自己上来的正事,思量如何措辞,同她讲起树下满地栗子壳,让她不要乱扔弃物,以免污了美景等等。
“姑娘……”瞥了一眼地下,抬头正想开口。不想却见王忆白眼中已然泪花闪动。心头不由又是一惊。楚随这等风雅之人,自是最见不得美貌姑娘落泪。
“姑娘……”又唤了一声,语气却柔和很多,只是迟迟不见下文。
泪花已经冲破眼眶变成了泪珠,王忆白又灌了一口酒,吸了吸鼻子,从身边油纸袋子里捡起一颗板栗道:“你知道么,这是玄文街李记的糖炒栗子……”
楚随莫名,不想这栗子竟难吃至此。
“今天,那里的小灰哥成亲了。”
真相大白。楚随抚额,心中暗道:新娘却不是我。
“新娘却不是我。”
说着泪珠又变成了泪河。“为什么你、你不欢喜我……为什么你要娶那卖、卖豆腐的……”泪河又变成了泪海,王姑娘因为哭急话语说得断断续续。
楚随叹了一口气,在忆白身边坐定,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忆白接过,眼泪却越掉越多,擦拭未果,干脆放弃。
楚随轻摇折扇,举头望着明月,颇有感慨道:“这世间情感大多阴差阳错,我欢喜你你却不欢喜我,令多少人心碎啊……”言语中满怀感伤。
此时忆白已经刹住泪花,一抽一抽问道:“难道、难道,你的心上人,也嫁与了别人?”
楚随回过神道:“哦,我没有。”
忆白一时语滞,委屈地又想哭。楚随赶忙说:“不过我有认识的人也是如此。”
好奇心起,忆白期盼地看着楚随,好像听了别人悲惨的伤情故事自己就能好了一般。
楚随无奈,只能顺口编道:“他叫竹青,是我的心腹帮手,他自小中意于我家的一个丫鬟红红,奈何……”楚随停住,想着改如何编下去。
“然后如何了?”忆白眉头轻锁,竟十分紧张。楚随好笑,接着说:“奈何红红却属意于家丁阿福,因为……家丁阿福其实是附近一家富户的少爷,来我们家当家丁只是为了体验生活。”这故事编的惨不忍睹,楚随心中戚戚。
忆白却丝毫不怀疑,只是愤愤道:“这红红怎么如此嫌贫爱富,枉费竹青一片痴心对她!”
“可怜的竹青自打那以后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楚随痛心地补了一句。
“好可怜……”忆白感同身受,半晌后又问道:“这竹青,长得如何?”
姑娘们听故事果然很会找重点。
“自然是十分俊朗。”楚随想起竹青无辜的脸,若是他知道这个故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王忆白脸上的惋惜之情不觉又加深了几分。
二人一时无语,各自想心事。忆白边喝酒边伤感小灰哥,楚随感慨自己明明想上来教训一番这乱扔弃物的丫头,结果却编起故事好言安慰她。父亲说的是,自己还是太心软。
忆白又喝了一口酒,似想起什么,转头对楚随道:“你可是父亲说的远道而来的客人?叫楚……楚……”
“单名一个随字。”他接口道。
“呵……”王忆白吃吃笑起来,已有八分醉意。
“你笑什么?”
“听说你是来挑媳妇的,在王家的女儿里头,哈哈。”
“……”这件事从王忆白口中讲出,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继续灌酒,“我也是王家的女儿,你可会娶我?”
温润耐心似楚随,也实在受不了眼前这姑娘了。前一刻还在伤感情郎不要自己,下一刻却在邀请陌生男子娶她。这女子……楚随在思考如何形容。这女子,真是一塌糊涂。正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却见王忆白已现昏沉沉的神态,大概也不指望他回答了。楚随暗觉不好,自己初来乍到,深更半夜与不省人事的王忆白一起这事若是被人知道,后果可想而知。
赶忙夺下她手中的酒瓶,摇了摇王忆白肩膀:“姑娘、姑娘……”
王忆白勉强醒转,迷迷糊糊看着楚随。
楚随抬手护住忆白,一瞬便从墙檐飞身而下。
“你住处在哪里?”话还没出口又换成“西厢往哪边走?”
他寻思忆白住处定有些下人,此时将她送回必会引起非议,况且送完她若还是找不到自己住处……还不如先将她带至西厢,待明早她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这样自然也有风险,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如此了。
其实楚随想过就将她留在此处一了百了,奈何终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心下叹了一口气,抱起忆白往她所指方向行去。心中还不忘提醒自己,等她醒来一定要将不能乱扔弃物的道理说与她听。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林子哗哗作响。
就在楚随和忆白离开后半刻,墙角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第 6 章
看着自己少主抱着一位紫衣美人站在房门口,竹青惊呆了。他没料到少主也会有如此急不可耐的时候。
他说出这想法之后,头顶又遭了一记敲打。
“她就是王忆白。”楚随冲着已在床上安睡的王姑娘一点头。
“啧啧,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
楚随循声望去,美则美矣,可想起她方才的行状,什么美貌都被抵消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人眉眼间很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没想起来。又想到雍国有位德高望重的哲人说过:“男人看着美貌姑娘都会觉得煞是眼熟。”不由自嘲一笑,并未往深处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