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个模样的焕真宫主,心里没来由地狠狠疼了一下。
他不是天生冷漠,是她们不配看到他温柔的一面。
紫衣的青年看见她,看见那血迹斑斑的场景,瞬时止步,他深深皱起了眉头,侧过脸庞朝身后提醒道:“宫主,前面有人。”
景越辰抬头朝她看过来。
唐熙桐也远远望着他,许久后复又低头望着刚刚死去的姐姐,她擦了擦眼泪,伸手替姐姐合上未瞑的双目,接着自己爬了起来,她双手握剑走向景越辰,手背上青筋突显,压抑着极强烈的情感。
紫衣青年并没有任何要拦她的举动,那或许是他身后那个年轻人的意思——不重要,是不是他的意思已经不重要了,唐熙桐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将满十六岁的少女在离焕真宫主一丈远的地方驻剑于地,单膝跪下,她低着头,声色平静地说道:“景越辰,我们姐妹孪生,过于相像,所以你不愿留我们,但现在其中一个已经死去了,你还要用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吗?”
没有人敢直呼宫主的名姓。
紫衣青年瞳孔收缩,抱着琴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出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就趋前来,牢牢攀住了他的手臂,脆生生阻止道:“溯和,别伤她!”
唤作“溯和”的紫衣青年被她一阻,表情里稍稍显出惊讶来,随后愣了愣,有些很无措地回过头看着尊上。
“卿卿!”景越辰轻叱一声,伸手把小女孩拢回身边,“别胡闹,溯和自有分寸。”
卿卿?为什么总觉得他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即便是生气,也是带着温柔的呢……
那个孩子,是他的什么人呢?
唐熙桐下意识地抬起眼眸,她想认真看清楚那个孩子,但是景越辰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就好像天底下的人都会伤到那个孩子似的,他小心翼翼把她护到了身后,而她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一袭胜雪的白衣罢了:“你就那么想留在我焕真宫?”
她无一丝畏惧地直视着那个风华无双的年轻人,哪怕姐姐曾说过,那是一个喜怒无常冷血好杀的人:“我不是唐筱桐,那么想留下来的人也不是我,她为了自己,急切地要我从这世上消失……为了活命,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唐筱桐……”这个已随着主人死去的名字从焕真宫主的舌尖滑过,他凝思想了想,走近她,弯下腰,修长的手指便灵巧地从她面上拂过去,将一缕沾血的垂发挽到了她的耳后,“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唐熙桐。”
“的确,我没有理由拒绝你了。”景越辰直起腰,面目沉静地看向她身后的红樱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好,我给你一个半时辰,葬了她,然后到前面的山口与我们会合。”
那一道纯色的影子从眼前翩然过去了,唐熙桐知道,她的命运即将走向转折。
第25章 三
[禄存星君|唐熙桐|血樱|三]
十六岁进入焕真宫,因为原有的功底不错,一年后唐熙桐就从残酷的试炼场里走了出来。
然而,景越辰却没有给她留有任何喘息休养的时间,第二天就将一卷刺杀名单亲手交给了她,那时,唐熙桐俯首跪在地上,从头到尾,连眼睫都没有抬动过一下,她说完“定不辱使命”五个字之后起身走向清音阁外,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了作为一名杀手的生涯……
多年后,伴随着那个名叫“司空卿卿”的小女孩的成长,唐熙桐用浑身的伤痕换来了位高权重仅次于宫主与四大护法的七星君之一“禄存”的位子。
那年白露,她入主天玑殿不久,才数月罢了,焕真宫里添了一桩喜事,七星君之首的贪狼星君无畏,迎娶了上一任破军星君的女儿穆蔚菲。所有人都高兴,宫中好久没有这样百年好合的喜事了,那场喜宴分外热闹,许多人都醉了。
同席的巨门星君,破天荒没穿他那身黑不溜秋的袍子,也没有戴面具,原来他是个眉目清逸的男子,倒没想到过,原本以为他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是因为他长得丑。巨门星君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应该不怎么好,醉了就难受,伏在席上左右都不舒坦,酒杯被他用胳膊扫到地上去两次,碎得怪难看的,十四娘说,大喜的日子哪有这样砸东西的,随之吩咐人送巨门星君回去醒酒,巨门星君偏说自己没醉,十四娘没法子,叫人单独给他换了个摔不坏的小酒爵来。
挺好笑的,大家都是相同的酒杯,哪怕其他喝醉的人,提着酒壶乱晃悠都没事,就这一位巨门星君,与别不同。
巨门星君抬眼,发现唐熙桐在看他,他痴痴一笑:“禄存星君,喝啊!”
他摸到酒爵,扬手就是一抬,发现是空的,嘟嘟囔囔转头又去摸酒壶。
常日里极淡雅自持的一个人,竟喝成了这副样子——唐熙桐想,他或许是有什么心事。她笑了笑,开口劝道:“星君,借酒浇愁没用的,少喝些。”
“呵,我可没什么愁……”
“那就更要少喝了,醉酒伤身。”
巨门星君喝了一爵的酒,闭着眼迷迷蒙蒙趴在席上,他的手乱挥,酒爵又被扫倒了,残酒淌湿了他的衣袖。
“哎——”
她也是好心,知道湿衣腻贴在身上难受,就从旁边抽了一块擦手巾,过去扶正他的酒爵,顺便再把擦手巾垫在了他手臂下。
巨门星君迷糊睁开眼,看到身侧的人,他醉红的双眼弯了起来,笑嘻嘻低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我知道你是有所思,所思……在嘉莲殿……哈哈,我知道的……”
唐熙桐惊愣,脸上蓦地浮起一阵红。
真是好心错了。
“你醉死吧!”她愤然道。
“不丢人。”巨门星君摆手,呵呵直笑,“皓月君,人间难得……极品……你眼光高,你很有眼光……”
唐熙桐脸上滚烫,当即离席出去冷静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巨门星君已经不在了,之后很久都没回来。
——醉成那样的人,自己摸出去,不会坠到水里去吧?淹死就可惜了。
唐熙桐心里有些忐忑,招来弟子询问。
“星君问巨门大人?”弟子叹口气,直摇头道,“巨门大人酒品是真差,他喝成那样,宫主来了也不起身,好在宫主不计较。十四娘也来,劝他别喝,听说是巨门大人说了些惹十四娘生气的话,十四娘就叫人把他架回天璇殿醒酒去了。”
十四娘动气?这倒稀奇了。
唐熙桐忍不住问:“他都酒后胡言些什么了?”
“没说什么。巨门大人醉得厉害,酒醒一准自己都忘了。”
弟子瑟瑟缩缩,却不敢多言了,寻着借口赶忙开溜。
巨门星君弗桑,平日里他确实是不喜欢说长道短的,今番的言语多多,可当真是醉得厉害了。可酒后胡言,也有真言。听说巨门星君的殿上,多的是佛家典籍,加之因他仁善,大家爱呼他“人间佛”,原来,人间佛什么都看得清楚,原来……她的心思,只是自以为是的藏得深,其实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这年冬天,唐熙桐出宫接应弟子,因大意中埋伏,受了伤。
她自己说是小伤,连荻给她瞧过了,也说不打紧,只是入冬了,人身上阳气弱,需好好养着,不然断断续续好不了,也有够受的。
次年立春,晴好半日。
侍女们将床褥软枕抱出去晾晒后收回来,禄存星君懒洋洋倚在窗畔更光亮处看书,风轻轻吹起帘子,将她身影半隐住,浑似她不在殿中。
“我定了一盒新胭脂呢。”
侍女们悄悄说起了话,其中一个快乐地告诉另一个。
另一个接了话问道:“是请蓝萃姐姐帮忙带回来?什么样的,与我说说。”
“倒也没多稀奇,就是去岁买过的那种。”
“不是新出来的?瞧把你高兴得。”
“不一样的。”侍女的语调轻扬,心里的愉悦仍旧是藏不住,听着声音,都能想到她欢笑的模样,“蓝萃姐说,胭脂铺的老板告诉她,今年仍旧出之前的胭脂色,但会捣进樱花花瓣,连盒子上都要雕樱花的样子呢,想必会很漂亮,值得一买。”
樱花……
唐熙桐落于书页上的目光顿了顿,她抬起眼。
外面起了风,将屋檐上的枯黄叶子吹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