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学士,你知道……”克莉斯呼唤,吉娜忙着为马可固定伤腿,头也没抬。“如果你是要跟我打听诺拉,我只能说,无可奉告。”她将白布条绑在夹板上,用力箍紧,马可疼得满头大汗,猛地坐起来。克莉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背挺得那样直。吉娜视若无睹,接着说:“毕竟,我一个区区药剂师,哪有资格与诺拉大人相交。人家可是,要颠覆秘法界的未来之星。”她的笑比井水凉。
克莉斯暗叹,只好换个问法。“那您可知道出土的那几块石板存放何处?”
“我只是个鼓捣瓶瓶罐罐的,对灾变纪的遗物既无研究,也没兴趣。来的时候西蒙大学士没有告诉你吗?我们无所不知的西蒙大学士。”
真该死,早该料到,圆桌会议的事情不是秘密。非得教训教训那个大脑门儿不可,口没遮拦,目中无人。“我无意卷入学会流派纷争,我只是想平息这次事件。”克莉斯无奈,“若是您有什么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
“犯不着讨好我,我不糊涂。你是个正直的人,清醒的人,和你自诩帝国第一的朋友不一样。”学士转过身,打开放在小木桌上的单肩背包,掏出纸笔坐下写医嘱。“马可队长不识字,一会儿你念给他听吧。”她站起身,将墨迹未干的遗嘱贴上克莉斯的胸甲,低声叮嘱。“我要是你,尉长大人,就找到我那闯祸精朋友,什么也不打听,尽快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说完,她拎起背包,匆匆离去。克莉斯听她走完楼梯,抬起脚后跟,把身后的木门踢上,大步走到马可床前。那家伙抱着伤腿,面色如雪。
“你们这里,到底藏着什么鬼玩意儿。”克莉斯伏下身,盯着马可的红眼睛。马可口称无事,眼神却不断闪躲。克莉斯戳戳他绑着白布的腿,他顿时僵住。“从前。”克莉斯食指抵上绷带,按压下去,马可挪动屁股,向墙边靠拢。克莉斯面色不改,忽然捏住他的小腿。“从前,我是个挺有耐性的人。可是如你所想,自打穿上这身军服,我渐渐发现,许多时候,好耐性只是累赘。”她的五指与语气一道下沉,猛地收拢,挤压夹板。绷直的绷带跟着隆起,马可的红眼珠子快要鼓出来,他双手捂住膝盖,甩动脑袋,下巴上松弛的皮肉跟着一阵晃动。克莉斯加重力道。汗珠从马可额头鬓角一粒粒冒出来,滚落肩膀。
“听好,我不想管太多破事。你从劳工们身上剐下多少油水,我一点也不好奇。但是,你要再敢骗我,我现在就让你后悔长了这条腿。”马可鸡啄米似的点头,汗水纷纷坠落。
“到底怎么回事?”马可还是鼓着眼珠子看她,瘪着嘴,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克莉斯生气,把夹板捏得嘎吱响。马可疼得目含泪光,老脸刷地又红了。“我不能说呀,长官。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要是说了,我一家人……我上有七十岁老母……”
“够了,闭嘴!听着,我问你话,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克莉斯五指略松,马可双眼蓄满泪水,他一点头,掉下来豆大的一颗。克莉斯的鄙夷升到了顶点,只想快些离开这间气闷的破木屋。她盯着马可的脸,加快语速。
“今天我们去的那个村子,劳工数不到登记在册的一半,对不对。”马可点头。
“其他人去了哪里?隐瞒不报身亡劳工,扣留死人的工钱?”马可猛甩头,汗珠子飞出去老远。
“你手里的人数目也不对,这么点儿人,管不了那么多工人。你还有其他守卫,不在这里。”马可还是摇头。克莉斯不耐烦,见她又要用强,马可连连摆手,语带哭腔。“大人,大人,我的话句句属实。我认识的字,两只手也数得出来,全仗着老婆家里有点门路。可是,可是真正要紧的差事,哪儿轮得到我呀,大人!”
要紧的差事。克莉斯看着马可,他的红眼睛左右转动,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应该没说谎。有什么事情,比陪都的工程还要重要,更需要守卫的?一天以来的见闻不断滑过脑海,断掉鼻子的皇帝雕像,荒废的工地,旅人一般的鲁鲁尔。她的草鞋断了一根鞋带,用布条拧了新的接上,脚趾皴裂,缝隙里沤着红土。
“红死谷住着柏莱人!”
马可深吸一口气,转向门口。木条钉的薄门没有丝毫动静,夜风在窗外低鸣。马可咽下一口口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看管他们的,不是你的人。”马可再点头。“他们是谁?守卫着什么?”马可不动了,做出一副兔子样。克莉斯暗骂一声,松开手。警卫队长如蒙大赦,双手撑住床板贴墙坐好,捂住伤腿。
克莉斯不屑一顾,她直起腰,走到门口,吱呀拉开木门。她没回头,对着门上扭曲的木纹叮嘱马可。“安心养伤,让你的人好好保护你,别在我跟前晃悠。明天我要出门,破晓前把马备好,要安静,吃苦耐劳的好马。”
克莉斯并非第三军团出身,这几年为卡里乌斯将军办成的事却不少。她发现人都很爱藏东西,正如松鼠看待橡子,越是宝贝,越是藏得严实。她在公爵情妇的内裤暗袋里搜出过叛国的证据,也在某人的胃袋里找到过失踪的证物,但要把东西藏在红死谷?克莉斯猜不透对方的想法。
红死谷名副其实,是一段红色的死寂深谷。它是一个狭长的盆地,是逐渐拔高的洛德赛丘陵上凹陷的伤疤,或者浪漫一点儿,如传说所言,是威尔的铁鞋踩出的巨大脚印。直到在死谷悬崖边勒住马的时候,克莉斯才体会到传说有多么贴切。丘陵在这里陡然下陷,足有百余米深,崖壁陡峭犹如刀削。深及小腿的长草也被锋利的悬崖切断。整个红死谷犹如一枚庞大的赤红脚印,突兀地嵌在葱郁和缓的山岭间。“真是片不毛之地。”极目远眺,死谷里看不到一丝绿色,裸露的红砂岩犹如怪兽猩红的大口,将它们吞吃干净。赤水河成了一条血色蚯蚓,从死谷平坦的怀抱中蜿蜒穿过。
死谷是一个藏不住东西的地方,它的腹地是一片一马平川的荒原,同时也意味着,即便是幽灵般的斥候,也无法靠近它,克莉斯望着赤河沿岸密集的黑点,猜到谋划者的心思。黑点都是劳工的营地,建立在赤水河下游,最为庞大紧凑的那一片,应该是柏莱人的村落。但她没办法再悄悄靠近,只要她的马走下悬崖栈道,下面的守卫就会立刻发现她。既然如此,不如光明正大。
克莉斯轻踢马匹,步入栈道。天亮之后,雨又大起来。雨水让疏松的砂岩不断剥落,沿着岩壁淌成小溪,又顺势流到栈道上。栈道湿滑,钉了铁掌的战马小心翼翼,仍不时打滑。克莉斯无奈,只得翻身下马。她的皮靴落在木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这条便道不知多久没修整过,木板朽坏,栏杆缺损。只剩半截的木条被两根锈蚀的铁钉勉强固定在木桩上,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晃。别说运送劳工和建材,就是一人一马走在上面,都有些摇摇欲坠。
克莉斯举目远眺,果然在峭壁的另一侧发现新修的通道。那不是普通的栈道,钢架像只巨大的马陆,紧贴岩壁,直到悬崖顶端。它是个四方的深井,中间留有平台。这东西很眼熟,跟双子塔的升降梯一模一样,只是如此巨型的,克莉斯还是第一次见。它一定不是依靠人力或畜力运转的。
升降梯旁边的山壁剥落了一大块,断面的砂岩颜色鲜艳。坠落的砂土块堆放在崖底,无人清理,堆成一座小丘。小丘旁便是升降梯的入口,两个警卫模样的人守在那里,身披链甲,腰系长剑。看到克莉斯牵马下来,并未上前询问,只是面色不善,两道视线一路撵着她。
砂岩地上布满车辙印,沉重的牛车碾碎脆弱的红砂,人畜又把它们踩成细土,雨水一浇,和成一地稀泥。克莉斯爬上马背,沿着最新鲜的足迹,向地平线上的小黑点赶去。死谷像一个神奇的红碗,把装在里面的东西都缩小。垂着雨线的天幕触手可及,地平线是那么近,轰隆的赤水河似乎近在眼前,只要跑上三两步,便能看到它注满泥浆的浑浊河水。
全都是错觉。诺拉的声音穿进耳朵的时候,马已经跑了二十分钟,或许还不止。克莉斯的大脑门儿朋友牵着一头毛驴,驴背着一个几乎跟主人等高的灰布大包,布包大半部分被雨水淋得发黑,黑山丘一般快要把驴压垮。诺拉没管她的驴,她在跟面前的守卫队长高声抗议——或者应该称其为狮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