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想反驳,可她发现自己十指紧扣床沿。她很瘦,稍一用力,便显得指节嶙峋。西蒙一定看到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像在安抚做了噩梦的幼童。
“没关系的,孩子,经历了那种事情,任谁都需要时间复原。时间能够让我们忘掉梦魇。”
“‘真正的创痛从未远去,它一直与你同在。’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你母亲,当然,她说得对,她的一生,拢共也就错过那么几回。”西蒙伸出四根手指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她更值得尊敬的人。每个人都敬重她,发自内心。大家都服从她的领导,她身上散发着真理之光。”
“我母亲,选择让您接替她的位置。”
“嗨,她也犯过几次错,还记得吗?”西蒙摆摆手掌,他的右手食指没有指甲,也是实验事故。克莉斯看着他用缺了指甲的手抚摸髭须,还是忍不住说:“‘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她做得没错。技术替代不了热爱。如今,您才是大陆上最博学的秘法师。”
“我只是比谁都长命,孩子。”西蒙捏捏克莉斯的膝盖,“正如我之前提议的,你应该过来。‘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记得吗?”西蒙眨眨眼。他的睫毛跟胡须一般浓密,这样想真是不敬,但他忽闪的眼睛实在像个顽童。克莉斯不禁微笑,“我只是……得益于‘变革的莫荻斯’日夜熏陶,对秘法的了解实在令人汗颜。鸦楼里停了几具可疑的尸体,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克莉斯把上肢强健,肚腹高度腐败的尸体描述给西蒙听,连同昨夜的刺客在内。西蒙换下顽童神情,变回睿智从容的长者,捋着长须,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话。
“所以,你认为他们是一回事?”听完克莉斯的陈述,西蒙侧过身体,面向克莉斯,半个屁股露在床沿外面。克莉斯不好意思说她直觉如此,只好硬着头皮说:“他们都没有脸皮,确切地说,刺客的脸是在我眼皮底下消失的。”
西蒙咧开嘴,无声微笑。他竖起没有指甲盖的手指晃了晃,盯着克莉斯的双眼精亮,像要把她看穿。“前一周空气湿度很低,尸体却腐烂迅速,的确不寻常。那个刺客嘛……刺客……”西蒙倏地站起来,环顾房间,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悻悻坐回去。“有好些个法子,都能在人死后立即剥掉他的皮肤。我那本《尸语录》记载得很详细,被这丫头借走了,到现在还没还我!”西蒙大叹气,啪一掌拍在大腿上。“当然啰,在活人身上做下那种事,少不得要让他受些苦。不过胆敢在皇家宴会上跟踪一位殿下,死士的心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那些家伙,已经不能叫作人了。”
“那也无法解释他的行为方式突然改变的问题。”克莉斯皱眉。昨晚的事记忆犹新,刺客吐了一口血痰在伊莎贝拉身上,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他的重心放得太低,不是人方便施力的高度,力量和速度却同时暴涨。他的铁爪舞起来像是一头野兽,没错,就是发狂的野兽。
“他甚至辨不清敌人,错杀了一匹马。”克莉斯回忆,“他先误伤了马脖子,尔后被血腥味吸引,抱住马头扭断了它的脖子。”克莉斯抚摸胳膊。骨骼咔哒折断的声音如在耳侧,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疯狂……很难向您描述跟他战斗的感觉。疯子不足以形容,他作战的方式压根不像一个人。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情况,那些被烧掉皮肤的尸鬼……”
“克莉斯!”
“对不起,我只是……是我联想太多。”
“你们在新物种上投入了太多注意力,这样下去,反而会被自己的影子蒙蔽。秘法追求的是世界的真相,纯粹的真理,绝非幻想。双子塔不是一天建成的,不用着急。你去陪都的这段时间,鸦楼里的那几具我会申请调过来研究,说不定真有新发现。秘法之光,最擅长驱散蒙昧的阴霾。”西蒙笑了笑,按住膝盖站起来。“等我的好消息。”他说。克莉斯目送老爷子绕过林立的书丛,拉开橡木门,直到他老迈的背影被沉重的木门阻隔。
“不用着急。”克莉斯独自坐在床上,自言自语。雨仍旧在下,风驱赶虚掩的玻璃窗,一下下轻拍粗石窗台。雨声很密,她的心情同样难以和缓。不光是伊莎贝拉,她也忘不掉刺客的双眼。那是一双空旷的黑洞,分不清瞳孔的边界,仿佛漫漫长夜尽在其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非只她一人在意这些事。窗口的长方书桌上,烧尽的蜡烛残骸堆成小丘,只有诸神知道房间的主人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天才尚且如此努力,凡人更加不能放弃。克莉斯站起来,翻找她要的典籍,除去一开始就要找的,还有西蒙大学士刚才提到的《尸语录》。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所剩的,已然不多。朦朦胧胧,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催促她。
第68章 绯娜
阳光冲破重重阻挠, 终于在雨云的包围中探出脑袋。金子般的光芒洞穿滚动的铅色层云,透过玻璃窗, 斜落入室,将大厅分割成光暗分明的两半。矩形大厅装饰堂皇,地板由水晶拼接而成,经过纹章附魔,通透结实。透明地板下是泛大陆的版图,其上山峦起伏,惟妙惟肖。大陆中部拔地而起的是剃刀山脉,山顶连成一道曲折的雪线,将辽阔的帝国与居于北方一隅的奥维利亚分隔开。水银浇铸的伟河被阳光染成一条金线, 蜿蜒流过大半个大陆, 汇入东面的无尽海湾。在伟河的源头,颤抖沼泽的南端, 西部大运河宛如一记笔直的刀痕, 连通伟河与守望河流域。这条运河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它使得帝国的舰队得以绕过天堑剃刀山脉, 直抵奥维利亚首都。
大运河是姐姐奥罗拉的功劳,就连会议厅的透明地板与大陆版图, 也是她的主意。皇帝坐上狮椅的时候, 整个大陆就在他脚下,或者说, 应该在她眼底。绯娜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仰望独占高台的哥哥。皇帝端坐狮椅,椅子太大,他坐在里面,身形稚嫩, 宛如少年。阳光照亮蓝缎铺就的椅面,狮爪样式的椅脚涂抹金漆,辉煌耀眼。同样闪耀的还有皇帝金线织成的细腰带,他今天穿的黑上衣绣了不少金纹,此刻正闪着光芒。他的脸却深埋在阴影里。阳光利落地斜切他的胸口,将他一分为二。
“好啦,人我都轰走了,只剩咱们兄妹俩,有话直说。”藏在阴霾里的皇帝开口。夏宫的议事大厅设计精巧,位于狮椅上的人说话,声音在高台的六根梁柱之间来回传递,听起来格外宏伟。
“每个坐在上面的人都声如雄狮。”绯娜想起姐姐的话。我家的威尔之狮,绯娜仰望高台,在心中描绘哥哥的面貌。
“是刺客的事。”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赫提斯笑了。“我跟卡里乌斯谈过了,当面详谈。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彻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损伤的不仅是你的威严。”
“为何单单放走米诺?他也在场,刺客躲藏在他的临时马厩里。”
“他的亲随死了,丢了一匹好马,还有冠
军的荣誉,你忘了吗?再说也不单是他行动自如,克莉斯已经不在洛德赛了。”
“她是被降职外派!”绯娜立刻反驳。赫提斯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被她打断。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啪地捏响指关节。阳光照亮他右手的青金石戒指,与此同时,雨还在下。
“奥维利亚妞儿在我的保护之下,有人胆敢在皇家舞会上行刺,分明是明目张胆的藐视。偷偷把霍克家的瘸鸟叫去鸦楼问话能有什么用?这时候,幕后主使正喝着酒偷笑呢。被嘲笑的,是整个皇室,也就是你和我!”
“啊哈,嘲笑。我不认为有人胆敢那么做,如果有,我也会让他马上笑不出来。”赫提斯倾身,他下巴的短须显露在光亮中,红得泛橙。“是有人藐视你,还是我把你的小鸟儿叫走,让你不高兴了?哥哥只是例行公事,我的小妹,她会没事的。”
“她不值得我劳师动众。”
“她是不值一提,但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当初蒙塔那个长手长脚的王子擅自骑了你的马,你是怎么对付他的?你把爱马砍成肉块,趁夜丢到他床上。”赫提斯又笑起来,这回很温柔。他站起身,走下皇帝的高台,步入阳光中。雨中的骄阳照亮他的脸,他在嘴唇周围留了一圈修剪精致的短须,近来留得长了一些,有些挡住嘴唇,给他增添了不少雄风,也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但绯娜还是轻而易举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他们都有一双深碧的眼睛,发红似火,眉梢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