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艾莉西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能感到她藏在盔甲里的身体一阵颤抖。
“怎么,就这一个字儿?你不是最能说吗?虽然总吐不出象牙。”
“留着力气比武场上见吧。”克莉斯绕过米诺要走,先前跟他聊天的两个骑士凑过来,拦住去路。畜生,趁人之危!克莉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不要脏了你的手。
“一个走不了路的艾莉西娅,就叫你怕成这样。凭借签运,避开真正的战斗,这就是你祈求的?我以为你可怜的小脑瓜里至少还存了一丁点儿武士的荣耀,看来是我太天真了。”克莉斯没有回头,她知道米诺在逼近。他身上的盔甲悉悉沙沙,脚步沉重,吐气浑浊粗重,用后脑勺也能闻见他那股子臭味。
“不用拐着弯儿骂我。要骂就大声骂,我们科勒家没有背后骂人当面扮笑脸的孬种。啊,对不住,忘了你不姓科勒。”米诺得意洋洋,脸上净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笨蛋不仅天生心智不足,成长也比常人慢,克莉斯打心底里可怜他。
两人的交锋吸引了石厅里的骑士,大多数人远远张望,个别年轻骑士假意忙碌,实际也在偷瞄。冈萨罗仍在专心打理宝剑,但克莉斯知道他在听。一流的武士绝不会被表象迷惑,冈萨罗年纪虽大,实则耳聪目明,要论脑筋,也灵活得很,比某只蠢牛不知强多少倍。这位声名远播的老人难得来趟帝都,有许多骑士慕名而来,只是为了与他当面说上几句话。在北方,他的影响更是深远,就连木剑都拿不动的幼儿,也知道“闪电剑”冈萨罗的大名。克莉斯心中拿定了主意。
“背后骂人?不过是你贫瘠的脑袋瓜能做出的有限想象罢了。我生长在洛德赛,对外省贵族了解不多,然而——”克莉斯加重语气,“带着火把刀枪,焚烧庄园,欺负照顾花草的老人和不及马背高的孩童,又算哪门子的高贵骑士?别装蒜,说的就是你。绿影庄园是学会财产,你身为陛下册封的骑士,非但不维护,反而纵火破坏。学会不追究,就等于光明正大吗?”
“哈,老爷我不过出手教训教训那个贱奴。怎么,你心疼啦?喜欢上她了?还是喜欢上她?也对,套着项圈的奴隶,跟来历不明的野种,正般配!还有你这瘸鸟,一会儿上场,不出三斧,就教你跪倒在爷爷跟前!”
艾莉西娅转向米诺,咬牙切齿,怒目而视。疼痛和愤怒把她的脸刷得煞白。克莉斯抓紧她的手肘,示意她不要做声。石厅深处有几个穿盔甲的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克莉斯指望的不是他们。长凳上的冈萨罗皱了皱眉,握着剑站起来。
“辱骂他人出身,可不是骑士所为。克莉斯爵士乃是皇家骑士,你的话不仅侮辱了她,也辱没了你自己,米诺伯爵大人。”冈萨罗说话不紧不慢,有股从容不迫的威严。他十九岁时拿下比武大会步战亚军,当时就凭借一把快剑让整个洛德赛耳目一新。冈萨罗实乃保罗男爵的私生子,无缘继承家姓,而今的声望成就,已在男爵之上。
冈萨罗一说话,身后的几位北方骑士立刻转过身,直望着克莉斯身后的米诺。米诺讪笑几声,尚未张口,就听大厅的角落有人阴沉地说了一句:“骑士宣言都写不全的家伙,仗着老爹给的姓氏继承了大学士的爵位。嘿,真是让咱笑掉大牙,诸神呐,太会开玩笑啰。”旁边只能瞧见轮廓的人怪声怪调地附和他,“你就别再揭人伤疤了。人家也很努力的,谁愿意被学院退学呢。血统再高贵,也不能教他拼全地名啊。”笑声响起来,稀稀拉拉,多是从石厅远端传来。
米诺的白脸阴晴不定,趁他的小脑瓜忙着处理这些信息的时候,克莉斯向冈萨罗爵士道了谢,抱着艾莉西娅,快步穿过火光飘摇的石厅,走进长廊,转入休息室里。
名唤休息室,其实里面并没有床铺,只有一张长方桌,围了几把木椅子。艾莉西娅中午喝剩的酒壶还放在桌上。屋里几乎没有装饰,只在墙角立了两排木头打的武器架,乳白的石砖墙壁上挂着一面镜样的铜盾,上面没有徽章。克莉斯两步走到桌边,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拂到地上。锡壶酒杯摔落到砖石地面上,叮叮当当。艾莉西娅伤心哀嚎:“我的‘半日神仙’啊,还剩两杯,满满两杯呐!”克莉斯不理她,转身锁上门,擦亮油灯。艾莉西娅的脸被灯光染上一片枯色。换言之,她的脸上血色全无。
克莉斯暗道不妙,默不作声帮艾莉西娅解下皮带,褪去铁鞋胫甲。腥咸味倏地扩散,艾莉西娅的黑裤子濡湿了一大片,不用说,肯定都是血。克莉斯三两下把裤腿撕开,剑伤有巴掌长,伤口两侧肿胀发亮,内里泛着水光。克莉斯轻轻一碰,艾莉西娅就杀猪般地叫唤。
“有劲儿了?”
艾莉西娅没回答她,喘息急促又虚弱。
克莉斯检查伤口,眉头绞起来。艾莉西娅做派不羁,又沉迷酒色,但其实很要强。能让她叫成这样,一定是难以想象的剧痛,这处伤口不是简单的剑伤。“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听哪个?”克莉斯转身端起油灯,续道,“我想坏的方面你也隐约猜到了,‘恶龙’的剑上喂了毒,否则伤口不会这么痛,现在已经肿了,还会越来越厉害。好的方面嘛,觉得痛,说明不是神经性毒素,这是其一;其二,伤口这么长,毒素被血液冲走了大部分。通常来讲,有毒的动物,蛇,蜘蛛,都是靠注射的办法用毒,比刀剑伤凶险得多。”
“别废话……等等,你要干什么……啊——”艾莉西娅用手盖住眼睛,又是一阵惨嚎。克莉斯看了一眼,反而把火凑得更近了些。
“本来是想分散一下注意力的。”
“事先提醒……会好一些……呜……”
“外用的动物毒液很不稳定,最怕高温,用火烧可以改变毒素成分——留疤是免不了。”应该还会挺显眼,克莉斯心想,幸好不是在脸上,否则的话,你的女人缘就算是完蛋了。
“多久……才能……”
“复原?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乖乖蹲在家里吧,少喝酒。今晚你的淋巴和肝脏都将面临严峻考验。”
“不,我是说,比赛……”
“你还想上场?疯了?”
克莉斯笃地放下油灯,拢住伤口
用力挤压。创口溢出来的血好像兑了水,颜色浅淡。艾莉西娅没有再叫,伤口本身的疼痛已经盖过了灼伤和推挤。克莉斯心情沉重,心里把斯坦骂了十八遍。
真正的骑士是不屑于用毒的!只可惜除了不齿,她别无办法。武器的纹章雕刻向来比盔甲上的稀有得多,他们打的那些,不过是发发光,图个好看。真正的攻击型纹章只能由拥有秘法体质的人发动。秘法体质的稀有程度,用千里挑一形容也不过分,拥有秘法体质却不进入双子塔学习,反而做了骑士,放眼整个帝国,或许也就克莉斯一个。因此,随着纹章加持的盔甲在比武中越来越常见,给武器上毒也成了默许的对策。
中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可是在洛德赛,洞彻之泉日夜流淌的地方,秘法学会矗立之地,双子神智慧之光庇佑的地方。候在医疗室里的学士们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见识新型毒物。“‘恶龙’斯坦?没有我那一针,他就成‘瘸龙’了!”双子塔里,经常能听到这样的炫耀。
“我要把你送去医疗室,你不能再战了。”
“什么!?”艾莉西娅惊诧,她拔高的声音依然像老妪般虚弱。克莉斯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你伤得很重。如果只是剑伤,我还可以帮你。你快到极限了。”
“艾莉西娅的极限只有威尔神清楚!”她还在嘴硬,舌头却不自觉地舔着干涸的嘴唇。克莉斯在武器架上找到半罐水,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凑近闻了闻,没发现什么异味。她把水罐凑到艾莉西娅唇边,她伸长脖子,咕嘟咕嘟喝起来。瓦罐边溢出的液体滑过她的脸,打湿她的鬓发。克莉斯暗暗摇头,这家伙,就知道瞎胡闹。
“今天是爱神日,威尔休息。”
克莉斯把手伸到艾莉西娅背后,想要抱起她,被她一掌抽开。无辜的水罐被她抛在地上,哗一声四分五裂。水溅上克莉斯的皮靴,她微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