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5)

“酒让人昏沉。”

伊莎贝拉举起手背挡住嘴,忍不住偷笑。她自认这套小把戏被管教嬷嬷,亚瑟这类人磨练得很纯熟了,很多时候就连父亲和安德鲁都看不出来,却意外收到克莉斯的目光。她金色的眼睛总带着金属一般的光泽,却又矛盾地平静如水。当她望过来的时候,心脏仿佛注入了某种秘法药剂,狂跳好几下,四五个呼吸之后才趋于平稳。这回又是这样。这究竟是什么毛病?难道这段时间以来心急如焚,把身体搞坏了?伊莎贝拉一头雾水,又不敢把生病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诸神保佑,让她撑到回家。泽曼学士一定知道如何治疗,他是佩戴铜徽章的正经秘法师。伊莎贝拉忍住与克莉斯对视的冲动,强行把注意力集中在骑乘上,偏巧这时候大腿又疼了起来。她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否则克莉斯不会立刻丢下伊万骑过来。但伊莎贝拉最不愿意她过来,起码这个时候不愿意。

“腿磨破了?”

异样的感觉让伊莎贝拉有些不自在,她没看克莉斯的脸,轻嗯了一声当做回答,然后一个铜币大小的金属小圆盒就递到了眼前。

“趁还没肿起来抹在伤口上,一会儿找个安全的地方先上药。”

伊莎贝拉下意识道谢接过来,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克莉斯已经骑回伊万身边。伊莎贝拉将药盒塞进内衬口袋里,她的衣服基本合身,只是胸口有些挤。硬塞进去的金属盒触感明显,抵着她的皮肤。雨还是凉的,盒子的温度比她的体温高,像是一个小小暖炉。伊莎贝拉觉得有必要立即停下队伍,她的心脏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随着身体渐渐变坏,运气反而好了起来。队伍到达老松湖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松柏森林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泥土的湿气并不重,看来老松湖在水里泡的时间不长。太阳犹如罕见的红宝石,悬在西方天空,把鱼鳞状的碎云映得通红,呈现出烙铁一般的色彩。辽阔无垠的老松湖闪烁着胭红的波光,清爽的晚风吹皱了湖面,周围的松林愉快地抖动着枝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老松湖是老树森林当中的一颗蓝宝石,伊莎贝拉在地理志上看到过类似的话。对于这块瑰宝在奥维利亚版图上的消失,作者痛心疾首。一百多年来,奥维利亚人总在这类问题上抱怨个不停。老松湖与他们不同,不论打上哪国的徽章,始终尽忠职守地为过往旅人提供便利。

这里的营地几乎是现成的,他们到达的时候火炕旁甚至还有一小垛旅人留下的木柴。佣兵们四散开,忙活岗哨、食物、柴火、帐篷之类的杂务。托马站在场地中间大声吆喝,是个中气十足的指挥官。伊莎贝拉对这些事情没有概念,事实上,除了读书骑马,她好像也只有箭术还值得一提,其他的东西嘛,哪怕是奥维利亚小姐谈婚论嫁的法宝——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儿,她也没有。无所事事地在风景秀丽的湖边漫步,这似乎才是一位奥维利亚小姐应有的生活。

伊莎贝拉自嘲不学无术,缓缓步入草甸。冰消雪化,新草长起来不久,刚能没过脚踝。修长的草叶擦着长靴柔软的皮革,声音细碎,听得人心头发痒。土地松软柔嫩,脚步不由自主变得很轻,似乎在照顾土壤的感受。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饱食的牝鹿,悠哉地前往滩涂寻找最爱的盐碱,真是有些罪恶的松弛。

“这里的春天真漂亮。”伊莎贝拉轻声赞叹。克莉斯一直跟在她后面,静得像一棵松树,只有瘦长的影子投在翠嫩的草丛里,随着奥维利亚的小姐移动。伊莎贝拉不指望克莉斯会和自己交谈,只是觉得缄默不适合今天的夕阳和春色。浅草里开放的各色小花很可爱,只是她对花啊草啊之类的东西并不在行。如果是弟弟安德鲁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种花叫做什么名字,有什么功效,脚边这株植物红艳艳的果实能不能吃之类的事情。伊莎贝拉抚弄着灌木的翠绿叶片,想起弟弟苍白的面颊和明亮的灰蓝色眼睛,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那是树莓,已经熟了,摘下就可以吃,酸甜的小浆果。”克莉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伊莎贝拉有些惊讶地回头,也许她是一个比伊万好得多的交谈对象,一路上说话不超过五句的帝国人竟然又补上一句,“在野外,不认识的东西不要摸,植物会用毒液和尖刺保护自己。”

“原来大家都是武士。”伊莎贝拉赞扬。她小心摘下那些小巧的果实,尝了一枚,果真酸甜可口。她向自己的临时保镖报以微笑,掏出手绢把树莓包起来。

“带回去给安妮,她最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小果子。去年夏天院墙上结出一串一串的青葡萄,她一个人吃下去好多。”伊莎贝拉把手绢放到荷包里,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两粒果实。“不试试吗?已经熟透了。”她把手掌托到胸口,阳光照得掌心暖烘烘的。克莉斯又不说话了,只是摇头。伊莎贝拉也不懊恼,拍拍草丛里的大石头坐下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夕阳里的女武士身上。

她不太懂什么自由骑手或者藏匿行踪的事情,在她的眼里,克莉斯·沐恩的意义远超过皮甲、宝剑、马匹的堆砌,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和一位女武士同行。她的武士有一头黑得发亮的微卷短发,五官深邃,面容冷峻,金色的眼睛明亮又深沉,皮肤却是牛奶一般的颜色。夕阳从她的半边脸后透出来,为她着上令人迷醉的色彩,仿佛陈年的葡萄美酒。风忽然变得轻柔,异样的感觉重新升起,有羽毛在撩拨小姐的心房。

“你真是俊美……我是说,你一踏进松鼠旅馆,我的眼里就有了你。不,这话听上去太怪了……只是……在一群男人里面你是那么显眼,仿佛夜空的银月,灌木丛中的红蔷薇。”

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开口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神如此混乱,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傻话。可怜的克莉斯被她弄得目瞪口呆,她平常也没太多表情,但现在可是真的木然。夕照忽然变得更红,为两个人披上色彩鲜明的薄纱。和风轻抚,野花清淡的香甜味道在两人之间绽放。克莉斯向前两步,伊莎贝拉立刻被罩在她的影子里。风送来她的味道,伊莎贝拉想起雨后的松林。她喜欢黑岩堡外的那些松树林,地上铺满松针,树荫切碎阳光,空气清新甘美。她尤其喜欢午后躺倒在松林的怀抱里,慢悠悠地读一本书。

我这是怎么了?心脏不规则的跳动让伊莎贝拉猛地清醒。她脸上发烧,慌慌张张站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说奇怪的话。”她不敢看克莉斯的脸,也不想再回忆那片莫名其妙的草滩。她加快脚步,只想快些逃回营地。

第5章 露营的夜晚(重构)

为露营忙碌的人们没法知道湖边发生过的怪事。对于克莉斯,伊莎贝拉起码不算一无所知了。她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又或许只是不爱说话。她一如既往跟在自己后面,傍晚那一堆昏头昏脑的话,似乎只是伊莎贝拉的一场梦。

这是妥帖的做法——除却心底隐约的失落以外,伊莎贝拉决定暂时不去理会它。之前的预感正逐步应验,事情变得越来越顺利。

夜幕垂下来的时候,男人们已经把篝火生得旺旺的。跳动的火光赶走了夜里林间的凉气与旅途的疲倦,佣兵们随遇而安的本事显露出来。他们灌满啤酒的皮囊在围坐的人群中间传递,酒让男人们放松,他们变得健谈。班讲了一个下流笑话,引得几个人捧腹大笑。谢瑞拍着盾牌唱着不着调的山歌,旁边的伙伴大声抱怨,两人争执起来,最后相互擂擂肩膀,一笑了之。

伊万钓到好几条大鱼,眉宇间藏不住得意。他对这类事很有些研究。伊莎贝拉记忆里的每个春天,守望河的两堤长满青草的时候,伊万就在那些草里面坐着,面前垂着一根钓竿。莉莉安娜把画架摆出来,一点一点往画布上抹着油彩。亚瑟喜欢打水漂,跟随从们呼号着比赛,因此总是跑得远远的。双胞胎兄弟博泽尔和崔斯坦习性完全不同,博泽尔时常在河堤旁的大水柳下面打盹,崔斯坦则喜欢捧本对他来说太厚实的大书,坐在伊万旁边一页接一页翻看。崔斯坦的书大多是从安德鲁那里借来的,可借他书的人出现在郊游记忆里的次数却一年比一年少,到了这几年,就连男主人也消失在那副画面里了。父亲结实的身体塌了下来,只有原先坚固的骨架还在支撑他。安德鲁的脸色还是一贯的苍白,平坦的胸脯下肋骨若隐若现,上面常蒙着一层薄汗,他对此很厌烦,一直让仆人为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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