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哈依言眺望窗外。他原本没有恐高的毛病。图鲁勇士从花豹身上学到伏击的技巧,族人们为了获取宝贵的蜂蜜与果实,也时常爬树,但帝国人的窗户与这些全都不同。它们全都太高太大太清楚,不止一次地让图哈回忆起前来帝国的路上,水手们把病倒的族人逼上跳板,将他们踢进海里的样子。事实上,他自己也上去过一次,腥湿海风不断舔吻面颊的感受至今还留在记忆深处,难以摆脱。
图哈舔着嘴唇往窗外望,心跳越来越快。皇帝的书房位于主塔高层,从她的窗户望出去,人的身影缩小到难以察觉,城墙看上去连土丘也不如。墙垒之外,是前来效忠的帝国大人们的帐篷,似乎是草甸里生出的各色蘑菇。
“我看到您的城堡,您的城市,您的城墙,和您的臣民,陛下。”图哈如实回答。“哼,我的那些臣民,找个屁大的理由就要往狮堡里钻,成天伸长脖子,巴望在我这里捞个一官半职呢。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他们现在还能忍耐得住,但教他们永远容忍一个图鲁人在皇帝眼前转悠,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嘛,我任用图鲁人,为他们除去奴籍,让你率领侦查队,已经惊掉了好些人的下巴。哼,说什么忠诚和荣誉,都是些昏了头的饿狗,往后还有他们吃惊的呢。”
“是的,陛下。”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图哈不敢去想。城墙外的大人们都想错了,在这位皇帝手下工作,比在奴隶主里干活更加危险,起码我知道奴隶主为什么打人。
“你明白就好。”皇帝撑住桌面站起来,踱到窗前,将手背在身后。她的狮子也从卧倒的地方爬起来,走到她身侧蹲下。皇帝顺势把手放在狮子的脑袋上。“你妻子今天生产,我已经派了埃德蒙学士前去照料,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对他说。你前来城堡的路上,他已经出发了。”
图哈听她这样说,立刻跪倒,连声道谢,涌上鼻尖的酸楚让他的嗓音颤抖不已。皇帝眺望窗外的景色,缓缓抚摸雌狮头顶,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第293章 黑岩堡的传说(一)
“于是, 威尔举起由神匠克里夫打造的巨锤,苏伊斯在其上灌注她的神力。铁锤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芒, 乃至融化了战神的手甲。威尔高举发光的巨锤,砸向陆桥,上千石的石块碎屑一样落下来。战神一锤之力,不仅击碎了连接光明大陆与柏莱古陆的桥梁,铁锤更穿透海水,重创了海床。海底崩塌,不知几千尺,几万尺深。黑色的血液从海神皲裂的皮肤上不断涌出,北风咆哮, 可怕的旋风顷刻间就形成了。它搅动蔚蓝的海水, 巨大的漩涡仿佛巨人之眼。自此以后,暴风经年不歇, 路过的船只, 鲸鱼,海鸟, 都被可怕的旋风与海浪扯入深海……”
“妙极了,红月快要上升至中天, 我们唯一能应付这一切的统帅却窝在卧室里, 读她私藏的三流小说。”诺拉学士推开门走进来,脚步声冰冷, 语气更冷。她并非独自一人,火把燃烧的走廊外,隐约传来局促的皮靴声。守夜的奥维利亚汉子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尸潮,或许是因为首次被一个女人领导,焦躁地踱来踱去, 搓着戴皮手套的手。诺拉学士快步走过来,皮鞋在结霜的地板上留下黑色的脚印。学士很快在伊莎贝拉面前站定,这样的日子里,就连学士也佩戴护腕。诺拉学士的铁腕与武士们的不同,泛着银白的光泽,裹住她瘦窄的手腕,从她宽大的袖袍里伸出来。“雷娅爵士原本要跟我来的,结果阿尔伯特大人手下的谁和她的金狮卫在城墙上打了起来。
我想有人被推下去了吧。可能已经死透了,否则一定会哭着找我。”诺拉学士冷酷地笑,呼出的白雾很快在壁炉的火光中消融。伊莎贝拉合拢书本,倒扣在膝盖上,拿起壁炉边的铁钩,将炉内燃烧的火苗拨得更高,同时默念准备已久的台词,做最后的练习。
“战前说这样的话,和把同伴推下城墙算作同罪。你是整个奥维利亚唯一的秘法师,帝国皇帝的特派使节,我无法立刻严惩你,但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奏报给你们的皇帝。”我听起来有破绽吗?伊莎贝拉偷望诺拉学士。诺拉最喜欢表现聪明,揭穿旁人的愚蠢虚伪。她挂着冷笑,但没瞧出来伊莎贝拉的装腔作势。“您最好那么做。”她飞快地说,对伊莎贝拉的威胁毫不在意。“不仅要说,还要写在信上,诺拉学士在此战中的作用值得大书特书,足以为她赢得圆桌上的一席。”
“你的口气像艾莉西娅爵士。”伊莎贝拉撇嘴,“她赢得步战冠军时,曾在大竞技场上向绯娜示爱,你记得吧?”
“记得又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学士耸肩。伊莎贝拉暗自叹息,还以为她有所改变,原来还是那个诺拉。她按住膝盖站起来,将手里的小说搁到壁炉上。作为奥维利亚的公主,唯一懂得如何抵抗尸潮的奥维利亚人,伊莎贝拉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站在防御的第一线,与雷娅一起,巡视作为第一道战线的城墙。
但是——
她瞥向靠在壁炉边的角弓。入夜以后,角弓变得越来越热。眼下的时节,洛德赛仍然炎热,守望城却已入冬。角弓继续热下去,只怕她得背着一只冒烟的弓走在城墙上。到时候,布置在墙上的守卫都会看见。所有人都看着我,都仰赖着我,我不能教他们害怕,更加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慌乱。
弓箭越是灼热,袭来的尸潮越是猛烈。伊莎贝拉的心跟灼热的角弓一起,怦怦跳个不停。黑岩堡是她的家,但父亲已死;城堡的石墙还跟记忆中一样,推开房门,却听不到安妮的叽叽喳喳。莉莉安娜认定城堡的公主不会再回来,任由壁炉落满了灰。
“我在这座塔里长大,在克莉斯带走我之前,从没想过会因成婚以外的理由离开它。它让我感到平静,平静对于弓箭手来说,是必备的武器。”“弓箭手?”诺拉学士嗤笑。“城墙上有好几十号哩!我已按照计划,堵住城堡中通往底下通道的各处路口,除了从黑石塔里钻出来,它们别无选择。黑石塔的高塔上全是我们的人,周边的仆从也按你的吩咐,全都清了出去。帝国弩的威力你明白,只要活物一冒头,立马会被射成刺猬,安排在外围城墙上的那些奥维利亚人,还没见着尸鬼的白毛,就能听到胜利的号角了。”
“这样最好。”伊莎贝拉摸到角弓。炉火在弓身上留下橙红的影子,它摸起来热得烫手,其内心跳样的搏动有如深山雾气,时隐时现。伊莎贝拉如常将角弓背好,仆人躬身上前,将壁炉边的箭壶挂在她的腰带上。但她是个女人,没挂过箭壶,更没服侍过全身戎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双臂抬了好久,她仍弯腰在她腰间摸索,伊莎贝拉略微抬头,瞧见她编了辫子的乌黑发顶。
“算了,我自己来。”伊莎贝拉垂下手臂。女仆抬起脸,急得满头是汗,快哭出来。“对不起,我弟弟是泰勒骑士的扈从,我在比武场上见他服侍过骑士好几次,本以为十分容易……”伊莎贝拉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好单薄,让伊莎贝拉顿生怜悯之心。“没关系的,这点小事,我还会做。”于是她低头箭壶系起来,诺拉学士就在身边,难得地没有挖苦任何人,打量伊莎贝拉曾经的闺房。
“这地方不适合你。”等伊莎贝拉准备妥当,诺拉学士终于说道,“作为黑岩堡事实上的主人,你应该住进主塔。”“莉莉安娜住在里面。”“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搬进去。显而易见地,她十分傲慢,并且充满野心。必须得让她明白,她的统治业已结束。”“就在今天?”伊莎贝拉笑道,转向走廊。房门自动为她打开,五名狮卫早已等候在门外,他们后面,是守候在长廊上的七八个奥维利亚人,两个是盖伦侍卫长的属下,其余人则听命于阿尔伯特伯爵。见她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全转向她。“还不是时候。”伊莎贝拉回答诺拉。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走向走廊尽头的螺旋石梯,阿尔伯特伯爵的人率先迎上来,其中一个叫做劳伦的首当其冲,说着恭候已久之类不冷不热的恭维话。他张开树干一样的粗胳膊,挪动步子,试图挡住伊莎贝拉的视线。盖伦侍卫长的亲信想要挤上前,争抢不过人数占优的阿尔伯特麾下的骑士。其中一个干脆转头就跑,他刚踩上楼梯的阶梯,就滑了一跤,摔落的回响令人皱眉。劳伦嘿嘿笑,咧嘴露出被烟草和酒精腐蚀的黑牙。“盖伦爵士手下的毛孩子。他过于倚重城堡里的老面孔,不肯招募新人。这些小孩资质还算可以,就是办事太孩子气,就在刚刚,还在城墙上跟帝国人吵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