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座下,葛利笑得眉眼弯成月牙,金牙早在洛德赛时期便已撬掉了,取而代之的大白牙仍在夏日的阳光中反射出显眼的光芒。等他得知我的打算,不知是否还笑得出来。不,以他的脑袋瓜,只怕要理解我的打算都很困难。绯娜抚摸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给了葛利十分的动力,乐得越发殷勤。“我懂得做生意。眼下狮巢城内外的贵族们虽然落魄,但对熏香,女奴,蚕丝,珍禽羽毛的需求仍然炽热。实际上,按照我们生意人的眼光,窄仄的居住环境,身边陡然增加的贵族人数,所有的一切,都令这些需要更加迫切。我,我愿意与陛下分享我个人的获利。”缕遭陛下看清的南方人不顾礼仪,上前半步,连脖子也伸了出来,深怕身居高台的皇帝陛下瞧不见自己的热切和忠诚。
嗯,还是熟悉的味道,还跟以前一样老土。绯娜被他逗乐。“你个人的获利,与你的家族无关是吗?让我猜猜看,你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叩响狮堡的大门,而将妹妹——如果她侥幸活下来的话——留在泽娅身边,哈,艾切特果然名不虚传,无论谁获胜,旗鱼总不至于血本无归。告诉我,我该如何相信你的忠诚。他日洛德赛城破,你以为只要带领妹妹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靴子,我就会饶恕艾切特此刻的背叛吗。”
绯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高耸的穹顶间回荡,余音越来越愤怒。高台底下的葛利睁圆他那双呆滞的眼睛,望向主座上的绯娜,视线却被石座前的艾尔莎拦截下来,软弱地瞥向别处。“我,我前来狮巢城,追随陛下,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父亲的。父亲的意思,相信您早已料到。”他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脸如迎春花般突然绽放。“在他眼中,舍妹是前往狮巢城的最佳人选,而不是我。我趁妹妹尚未从桑夏城的遭遇中恢复过来,先行一步,寄往家里的书信,乃是半路上写成的。”说完他踮了踮脚,神情颇为得意。“葛利愿意追随陛下,完全发自真心。”
“哦?那我真得谢谢你的这份忠诚了。”哈,商人的忠诚。只要他们的忠心比他们的价码还要可靠,等我收复失地,一定重修断臂街,将朵尔失去的手臂复原,还给她修建一座崭新的神庙。绯娜依靠扶手,单手托腮。艾尔莎感知到她的意兴阑珊,将下巴搁到前爪上,闭眼打起盹来。金色的旗鱼再次上前一步,胸口金线缝制的家徽耀眼夺目。好一个富贵的公子哥儿,看起来他横穿中部诸省,比我还要顺利得多。绯娜升起捉弄的心思,打趣道:“是我看走了眼,你从南方带过来的雇佣兵,真把巴隆手下的金狮子们比下去了。你看,狮巢城的城墙既长又宽,就连洛德赛的七尺厚墙也不能出其右。弗雷德昨天还跟我抱怨,能够派出的岗哨过于稀疏,首尾不能相顾呢。”
“珊瑚团不是雇佣兵,乃是父亲手下的自由民自愿供职的军队——呃,您说是雇佣兵就是雇佣兵罢。我的意思是,既然走进狮巢城的大门,珊瑚团自然随时听候差遣。事实上,此次出行,我为陛下带来三件礼物。金子和珊瑚团只是其中两样,剩下的这一件,虽然并非出自我本意,但我能数次化险为夷,从怪物的潮水中全身而退,全仰仗这一样哩。”
第262章 救世主
什么呀。我是穷途末路了吗, 居然把他的吹嘘当了真。来人除下兜帽,抬起脸来, 让绯娜瞧清楚容颜之后,帝国的皇帝重新靠回椅子里。“我记得你。”绯娜懒得费心组织语言,就连艾尔莎也意兴阑珊,重新睡了过去。绯娜把脚伸到狮子宽大的脊背下面,蹭了又蹭。艾尔莎结实的肌肉带来踏实的感觉,她温暖干燥的毛发透过凉鞋,抚弄绯娜的脚背,总算让她舒服了一些。台阶下的学士抬起眼,石座前发生的一切全部落进她湛蓝的眼底, 让绯娜觉得站在自己脚下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面铜镜。瘦长的,清澈的, 冰凉的铜镜, 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情。
“诺拉学士,我以帝国皇帝的身份, 欢迎你重新加入学会。稍后会有学士接待,为你安排你在狮巢城的住处。目前我已打算重建圆桌, 拉里萨, 莫迪默等几位大学士也都在城中。你在狮巢城中未来的工作,相信几位大学士自有安排。”绯娜转了转眼珠, 补充道,“还有,我为西蒙大学士的事感到遗憾,请你节哀顺便。等我揪出幕后主使,一定还西蒙大学士一个公道。”虽然对你来说, 复仇也许根本就没意义。真是的,我手里的秘法师已经够多,不管簒夺者们如何眼红,光靠头脑可打不赢战争,更何况这位诺拉学士可是有名的——秘法学会百年来数一数二的书呆子。
“劳陛下挂心。”
“嗯。嗯?”绯娜抚弄艾尔莎的脚停下来,雌狮会错了意,翻过身子露出柔软的浅色肚皮,抖动后腿示意绯娜抚摸,而葛利垂手站在诺拉学士旁边,笑得像个弱智。
“自打升起狮巢城的旗帜,络绎不绝的学士一定令陛下疲于应付。诚然,西蒙大学士的命令彰显了他保护秘法,支持皇家正统的高尚情操;作为弱势的君主,您自然不能教前来投奔的秘法师与贵族们失望,但要说实际作用,秘法师们在花钱方面的能力,高出挣钱十倍不止。更加糟糕的是,这些嘴巴除了吃喝,就是要求研究经费,物资,人力。这还不算完,这些吞金的嘴巴们既不能走上城头站岗,也不能下地干活,让狮巢城的郊野立刻多产出几斗小麦。当然,将秘法师留在身边,狮巢城的未来必定比失去秘法之光照耀的洛德赛光明得多,但您需要的不是将来十年的小麦产量,您需要现在,最好就在这个冬天,在财政和军力上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从而迫使观望的中立省全都倒向自己,如此一来,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就能结束内战。您最乐观的想象,大抵不会超越这个限度,然而,从我的研究结果看来,大陆已然无法熬过这个冬天。”
诺拉学士嘴里的话跟冰雹似的,噼里啪啦不停往下掉,不给人喘息的机会。直到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绯娜又失态地沉默了三五个呼吸,才真正完全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面对皇帝的迟钝,学士没有发作,面色平静像个假人,绯娜暗吁了一口气,乐得假装方才的沉寂不曾出现。
“大陆无法熬过这个冬天?”绯娜注意到学士说的不是她的帝国,然而又有多大区别?雨燕迟早要跟随在狮子的身后,事实上,若非时机糟糕透顶,我已快要将这个愿望变作事实。
“没错。”高台下的学士对君主的敏锐表示赞赏。“尸潮,行走的死物,异世界的主宰,红月之下的阴谋。这些日子以来,我对比两座大陆的古籍,结合接触过的古代纹章,终于将秘法的语言拼凑完整。”诺拉学士说着,搓了搓手,红色的粉末从她掌间滑落,掉在暗蓝格子的地毯上。起初,它们看上去只是细砂样的东西,堆成暗红的一小撮,随即便被从大门涌入的风推得到处都是。暗红的砂砾在地毯上翻滚,很快连成蚁群样的一束,继而伸长,弯曲,首尾相接,连成一个个环形。
她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潜入狮堡,趁守卫不备,在大厅的长毯下面偷偷雕刻了纹章?绯娜抱起手臂,狐疑地望向扭动不休的砂砾。艾尔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阶下上演的秘法把戏。绯娜偷偷用脚勾她脖子,狮子无动于衷,反而鼻翼翕动,猛嗅起来。
“秘法的把戏,我见得多了。有什么要紧事,直接禀报。我耐性有限,一旦耗尽……哼,对此,你的旗鱼朋友应当经验丰富才是。”绯娜说话的当下,又一撮砂砾自诺拉学士指间飞出,环绕地毯上业已形成的圆环,勾勒出大陆的轮廓,而后是颀长弯曲的伟河,横跨中部诸省的湖泊群落,将大陆拦腰斩断的剃刀山脉,由奥罗拉殿下主持修建的大运河。砂砾组成红线描绘出大运河后,溯流而上,以河流的姿态蜿蜒淌过北方大草原,进入奥维利亚境内,最后通过守望城,汇入大陆极北的风暴海。
“有趣。”绯娜握拳抵住下巴。“你成功勾起了朕不妙的回忆。”事实上,是相当糟糕才对。红圈共有四个,一个笼罩洛德赛所在的东部沿海,一个位于鱼肚湖附近,其余两个分别落在西部沼泽与国境外的守望城。“直觉告诉我,它们都与活死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