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392)

如此同时,卧在绯娜身后的狮子艾尔莎抬起宽大的脸庞, 眯眼望向伊莎贝拉。艾尔莎是头成年雌狮,有着结实强壮的胸脯以及大得惊人的前爪和利齿。见到它之前,伊莎贝拉从没见过活的狮子。虽然威尔普斯家族的家徽乃是披甲战狮,但老实说,在奥维利亚, 可不是人人都把他们驯养狮子的传言当回事的。“帝国骗子,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吹牛皮,放臭屁!”没牙的老嬷嬷曾经如此评价帝国皇室的驯狮传统。因而在抵达狮巢城的当天晚上,绯娜邀请伊莎贝拉一同前往狮园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以为那是一次放松身心的园林游览之旅。结果在伊莎贝拉完全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艾尔莎就扑了过来,气势像一扇飞行的橡木门。她当场失态惊叫,绯娜正面迎向狮子,大笑着和它抱在一起,用力搓揉雌狮大得惊人的毛绒脑袋,任它舔舐自己的脸颊,甚至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此后绯娜向伊莎贝拉介绍,“艾尔莎是我童年的玩伴”,边说边挠狮子的耳根。那庞然大物作出猫一样的惬意神态,喉咙里的声音仍然相当骇人。直到好一段时间之后,伊莎贝拉才终于习惯绯娜身侧随时有真狮相伴的日子,而那狮子似乎早就习惯了她,或者说,从来没把奥维利亚的小小雨燕放在眼里。

“对不起,在陶德学士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伊莎贝拉收回打量艾尔莎的目光,粗略解释。她没打算继续说,会议室内贵宾的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抑或只是在想,这个奥维利亚人凭什么列席帝国皇帝的会议,让我们等她,还打扮成一副帝国人的样子。

梅伊也在会议室中。伊莎贝拉步入会场时,她就站在艾尔莎后面,正对绯娜的右肩膀。身前的狮子将梅伊衬托得娇小纤细,甚至有些柔弱,但伊莎贝拉很清楚,她骨架高大,肌肉结实,皮手套里面的手使起剑来毫不含糊。见伊莎贝拉进来,梅伊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丧失了焦点。她没戴头盔,皇家蓝的丝披风慵懒地倚住她的肩头,让她看上去几乎要睡着了。相比之下,她身边的现任金狮卫队长,“铁闸门”弗雷德,绷得像块切割方正的石碑,既坚硬,又锋利。他的视线几乎与梅伊的同时落到伊莎贝拉脸上,傲慢的烟灰色眼睛里,责怪的意味显而易见。没关系的,伊莎贝拉,就算心里真的责怪,明面上,他也只能怪他自己的女儿。

“你别理他,被你选中之前,他很少过问我的事。你知道嘛,第三个孩子,其实我前面还有一个哥哥,还没长到能当扈从的年纪就夭折了……嗨,总之,他说你什么,你都不用管。你是陛下的人,换做别的侍卫长,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伊莎贝拉曾跟雷娅谈到她的父亲。女骑士再三声明,弗雷德爵士只是一个“固执”,“古板”,“就爱瞎紧张”的老头子罢了,严苛只是他的习惯,不必放在心上。

“各位大人。”伊莎贝拉向前来宣誓效忠的帝国贵族们致意,但她其实一个也不认得。肩膀上绣有祥云和飞鸟的是世代领有熊沼的穆勒家族,他们的祖先属于首批追随威尔普斯的老贵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追随皇室迁居至沿海。其他的几个伊莎贝拉都不认得,多半是不值得记载的小贵族。他们之中一个看上去是寡妇,身罩黑纱,生雀斑的儿子和满头橘黄小卷毛的女儿依偎在她身侧,三个人都是受惊不小的样子,绯娜赐给女人座位,她的两个孩子越过扶手,紧紧搀着她的手臂,胆怯的视线触到伊莎贝拉便立刻缩回去。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柔顺的褐色直发披散在他肩头,纱布从发丛下露出来,上面缀满粉红的斑块,看上去急需更换。穆勒家的老伯则和一男一女围绕沙盘而立,老穆勒壮得像头熊,女人让伊莎贝拉想起洛德赛的舞娘,男人则像个驼背的稻草人。

“莱拉子爵夫人来自鱼肚湖流域的曼索尔家族,夫人称,鱼肚湖盗匪横行,她的车队遭到劫掠,幸得罗恩爵士搭救……”弗雷德跟伊莎贝拉介绍。遭难的莱拉夫人响亮抽泣,肩膀受伤的罗恩爵士情绪激动,径直冲陛下的侍卫长兼狮巢城禁卫军总长官叫嚷:“根本不是什么土匪!要我说多少次您才明白?”他愤怒地皱紧眉头,脖子上爆出弯曲的青筋,“是科勒的人!那个‘白牛’!他没打旗帜,假装成土匪,用的斧头也不是纹章兵器‘断石’,但我参加过比武大会,我认得他!”

弗雷德见状,冷哼一声。“依我看,是站在大竞技场的普通席位上,远远地瞅过几眼罢。您不必介怀,实则那是值得赞扬的明智做法。凭爵士的身手,就算斥重金买下纹章盔甲,也只能堪堪挤进比武大会的预赛名单。省下金子做上几笔小买卖,远好过竞技场上送命。您可知道,‘白牛’米诺来自三河流域的科勒家族,距离鱼肚湖跨越了整整一个行省。还是您打算正式报告,河西省改变其观望的态度,投入叛军阵营了?容老夫提醒,在您面前的,可是当今唯一正统、合法的皇帝陛下,谎报军情该如何惩处,你不会不记得了罢。”

弗雷德抱臂瞥向会议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沙盘似乎是陶德学士某位得意门生的杰作,号称大陆最精确,就连夏宫中的那副也不可比拟,如今已被插满了旗帜。狮巢城所在的泽间盆地遍插蓝旗,盆地周边的大小领主,行省长官全部宣誓效忠,如今他们的人马被安顿在城墙外,伊莎贝拉不清楚各军团详细的驻扎位置,只知道绯娜将他们编成军团,由新的军团旗帜代替原先的族徽和番号。

盆地之外,则鲜见蓝色旗帜的身影。西高地,整个伟河下游,都被代表维瓦尔的藻绿旗帜淹没。在沙盘被搬出来,安顿在会议室中之后,伊莎贝拉曾亲眼目睹过绿色旗帜霉菌一般扩散的全过程。夹在西高地与洛德赛之间的两个省份几乎在一周内沦陷,那段时间,信鸽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梦里也时常响起,无数只翅膀投下黑色的影子,乌云般掠过会议室拱形的高窗,在绯娜脸上留下越来越深的影子。好在帝国庞大的疆域终于拖垮霉菌的蔓延,现如今,米诺家所在的河西,南部的临海,贝兰,还有包括北岭的几个北方省份尚未明确表态。

伊莎贝拉瞅了一眼三倍与己的绿色菌斑,如若旗帜空置的省份遍插蓝旗,双方仍有一战的实力,倘若世事不尽如人意……她转向孤悬于大陆北端的奥维利亚,从沙盘上看过去,故国只是一片由白雪覆盖的不毛之地。一旦北岭省高举绿旗,陆路与大运河的关隘都将被截断,搞不好,我要成为奥维利亚历史上第一个埋葬在外国的公主了。

伊莎贝拉黯然,被弗雷德爵士攻击的罗恩爵士也一样。他恨恨地别过脸去,不让弗雷德得逞。“我们没有路过河西。”说完,罗恩爵士抿紧嘴,莱拉夫人满头卷发的女儿怯生生地与他对视,或许是女孩的柔弱激发罗恩爵士心中残存的男子气概,忽然间他重振旗鼓,转向绯娜,向皇帝进言。“陛下,我绝对没有说谎!我跟米诺交手,他的力气大得像头牛,一锤就抡倒了我的战马。那是匹出自北岭省的强壮公马,能全副盔甲冲刺五百码以上!就那么,被他一下子撂倒了!”罗恩爵士展开手臂朝绯娜比划,激动之下拉扯到伤口,惹得他失态大叫。

可怜的人,这下子,弗雷德爵士只会更加瞧不起你,说不定就连绯娜也一样。伊莎贝拉走向绯娜,在她身边站定。距离让阳光造成的阴影变得浅淡,绯娜的脸上既看不出轻蔑,也瞧不出担忧或喜悦,绿色的眼睛与皇冠上的狮子一样,由宝石镶成,深沉,坚固,缺乏感情。每到这个时候,只有下巴上的伤痕提醒伊莎贝拉,眼前的新皇帝跟她从水潭里捞起来,乘气球击败骸骨将军,又与她一同被关押在落湖镇地牢里的,是同一个人。

“罗恩爵士,您可知道自己的发言草率到了怎样的地步?从何时开始,骑士是靠战马向君主举证遭遇的敌人的?”弗雷德还要再说下去,而可怜的罗恩爵士脸色已由涨红转为绛紫,伊莎贝拉于心不忍,阻止老骑士:“‘白牛’米诺的家乡距离鱼肚湖路途遥远,这一点相信在场的大人们全都知晓。但他在比武大会上曾公然表达过对十三世皇帝裁决的不满,郁闷不平之下,逗留都城附近想要再寻找机会也实属正常。据我所知,比武大会举行期间,此人曾多次骚扰最后夺得冠军的艾莉西娅爵士,不仅如此,他在赛前也曾威胁并不打算参赛的克莉斯爵士,寄希望于赛场外的小动作帮他铺平通往冠军宝座的道路。就我自己的观感而言,此人心中根本毫无正义,被伪后收买,为其效命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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