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344)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股力量, 由黑岩堡的地下释放, 侵入她体内,将她破损的身体不断重新黏合起来的力量, 也凝固了。她断裂的骨骼无法再自行复原, 破碎的皮肤与肌肉黏连在一起,嘴无法张开, 眼也瞎了,腰背, 四肢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让她只能维持蜷缩的姿态,活像油锅里被炸得透熟的死老鼠。

事实上, 对于学会来说,她与一只死老鼠已经没有实质区别。失去自愈能力,她不过是一个白皮肤的半血柏莱人,跟秘法光照下的老鼠一样,被固定, 被切割,被记录,再被他们扔去老鼠该去的地方——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克莉斯如此笃定。出乎意料的是,前往焚化炉的板车停在了更加凉爽的地方,有人冰凉的手指掀开覆盖她身体的亚麻布,触摸她。那是自遭遇背叛以来的第一次,陌生的感觉犹如落在头顶的冰雨,让她忍不住颤抖。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片刻之后,真的有雨落在脸颊上。克莉斯只想扭过头,将脸藏在板车下面,但她与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联系,只能任由破碎畸形的面容屈辱地呈现在他人面前。说话的人伏下来,克莉斯听到她在骂脏话,然后意识到现在她说的才是大陆语,在那之前,在她的话语伸出魔法的手指搅动她凝固的世界的时候,她用的是另外一种,更久远,更庄重,更雅致,本身即是魔力的语言。

柏莱人的古语。

克莉斯的呼吸急促起来,有什么东西快要顶破她干瘪的胸膛,破土而出。她破碎的喉咙,缺失的舌头让她无法言语,仅存的知觉寻觅不到出口,那感觉让她不断祈祷,希望能够立刻死去。可是,应该向哪方的神祇祷告呢?

“你不会有事的,”鲁鲁尔用柏莱语告诉她,“听我说,你是新纪元的向导,光明王的转世,刀剑,火烧,帝国种过家家的秘法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会重新站起来,只要你接受自己的命运。到那时,我们就能够返回故土。这些追随我,战斗直至最后一刻的柏莱种,都将成为您伟大的战士,请您为他们祈福,允许他们沐浴圣光,侍奉您左右。”

追随你的柏莱种,不是只剩下那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柏莱女孩吗——不,半个柏莱人,跟我一样。克莉斯自嘲。鲁鲁尔的银瞳多半也跟我的一样,瞎得彻底。她们把克莉斯卸下了车,一开始鲁鲁尔打算背她,但她畸形的身体无法控制平衡,滚倒数次,终教固执的柏莱人放弃。最后是花斑找来一副床单样的东西,把她兜在里面。“把两端绑在棍子上,我们就能抬起她!”她向鲁鲁尔解释。

“虽说她现在还不是,但究竟是光明王的躯体。像抬猪一样对待王座,实在是——”遥远的雷声最后终结了鲁鲁尔的犹豫,比起捆绑成猪,她显然认为雨水更令她王座的躯体受辱。

真是不幸,屈居洛德赛忍受上百年的屈辱,最后献给光明王的,只有这么一副畸形的躯壳。柏莱人的神不知和帝国的是否一个脾性,会不会恨,会不会像威尔与莫娜尔那样,怀有自己的私心?关于柏莱人的事,我所知甚至不如诺拉多,说到底,我既不是柏莱人,也不是帝国人,最后甚至可能不是人。光明王来取走她的躯壳的时候,是不是一切终于可以结束?

克莉斯疲惫得只想睡过去,但鲁鲁尔不肯放任她离去。她用蒸汽蒸她的身体,用她那口大黑锅熬出的古怪汁液为她擦洗,在她身上写奇怪的字。麻痒的感觉蚂蚁一样,令皮肤的触感一点点恢复,她写的应该是某种传承于鲁鲁尔之间的古柏莱纹章,比起救人,更是为了替光明王擦洗干净座椅,恭迎她的降临。但她从不现身。月亮圆了又缺,野狗穿梭于废弃的村舍间,在夜里像狼一样嚎叫。偶有幸存的村民前往鲁鲁尔的住所,仍像以前一样供养她。她把为光明王准备的躯壳藏起来,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日复一日,她除了忙着熬制汤汁,为克莉斯擦洗身体,灌汤灌水,似乎失去了交谈的能力。只有女孩花斑,趁鲁鲁尔疏忽之际,掀开帘子进来,跟她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鲁鲁尔曾经先后救过二十一个孩子,我是说,我这样的孩子。您见过灰狗,海蛎子是村里少数能游泳的,从前常常捡回牡蛎,海螺,龙虾带回来,最后他消失在海里,我们只找到他的背篓。

然后红叶就病了,连鲁鲁尔也没有办法,粗盐说她在村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去了北方……鲁鲁尔说那样不好,她乍一看是个纯血,但只要报上名字,外面的族人待她只会比村里的还要刻薄……”痛苦的记忆令身边的女孩儿抽泣,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克莉斯的皮肤——克莉斯猜想那应该是她的手——指间开裂,生满老茧,全然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您不要责怪鲁鲁尔。柏莱人都是光明神的后裔,让帝国人污染柏莱人的血脉,在任何一个纯粹的柏莱种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亵渎。鲁鲁尔因此没办法为我们赐名,她是想的!我知道!可她不能玷污王座……”

克莉斯以为她打算要求什么,就像帝国人喜欢跪拜泪墙,向他们的神明许愿那样,然而花斑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下一次她抓住机会。

平常的时候,她都是赤脚而来,那一次,却套着靴子,鞋底坚实,皮革的味道刺激又陌生,仿佛是上个纪元的事。克莉斯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有何变化,只听女孩蹲下来,手指抠着皮靴的边缘,低声倾诉。“您也不喜欢是吗?鲁鲁尔说哪有油给这玩意儿上,不多久它就会皴裂发霉,不堪一用。再说故里未归,鲁鲁尔的亲随却耽于享受,流传出去,是要教其他鲁鲁尔笑话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柏莱语说的,听上去有股与身份不合的庄重。女孩身上的亚麻衣沙沙轻响,克莉斯认为她低下了头。“可是,我连纯种柏莱人都不是,跟鲁鲁尔亲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风暴海以南,除了鲁鲁尔,哪还有其他鲁鲁尔能来嘲笑我们。”她捏起袖子,擦拭脚上的靴子,听上去很是用心。“我答应过奈莉,一定会穿她送给我的靴子。‘靴子不穿还有什么用啊!’

我告诉她想把靴子收起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可不高兴了。您知道,光明王厌恶谎言,光的信徒不应说谎。”

图鲁人从不对爱说谎。弥兰达的声音回响在克莉斯空旷的躯壳内,遭受致命一击的肋下卷起痉挛般的剧痛,瞬间穿透她的身体,后面女孩再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克莉斯不知花斑把她得自空堡的皮靴藏去了哪里,再次潜入内室时,她又是一双赤脚,踩着石头地面啪嗒作响。

“火神树开花了,红艳艳地,就算在梦里也能看到!昨夜起了大风,村口的鸦巢里的小鸟掉在地上,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就要被野狗叼了去哩!帝国人不喜欢乌鸦,说它们黑色的翅膀只会惹来灾厄的注视,都是胡说八道!在我们柏莱人眼里,万物自有感情,不为人而生,更加不会给人带去什么厄神黑色的消息。呸,除了光明王之外,世上没有一个真神!”她抽自己,听上去很用力。“伊莎贝拉说,她想要看火神树盛开的样子。我替她采了几朵完整的,夹在那个学士的大书里,她一定会喜欢的,对吗!”

克莉斯心中五味杂陈,幸而女孩用不着她回应,自顾自地钻了出去。下一次私会,她将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塞到克莉斯手里。“野樱桃都熟了,又红又甜。鲁鲁尔说您还不能服用野果,但您想摸一摸的,对吧?大家不在村子里住,村里的路没以前那么湿了,从前种下的树都挂了果子。芒果第一次结出那么大的果子,又黄又沉,从前我们摘不着,现在人少了,夜里果子落下来,就那么烂在地里。”然后她开始说起村落的景色,柏莱村在屠杀后完全被废弃,尸骨随处可见。信奉光明王的花斑对死人并不如何害怕,小女孩跟她的鲁鲁尔一样笃定,有一天眼前这个残废的克莉斯将化身成她们的神王,带领族人返回梦中的家园。

我连风暴海都没有去过。漫长的蜷伏中,女孩花斑时不时从外面捎回来一些东西。某种植物的花,饱胀发热的芒果,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野狗,湿漉漉的舌头不停舔着克莉斯手心。孩子生怕她寂寞,有好几次,她都很想告诉她,她其实并非完全看不见。某一日,朝阳升起,脸贴草席,双眼紧闭的她看到一个淡紫色的瘦长影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她还是辨认出那人留有淡紫的长辫子,以及跟发色一样显眼的淡色双瞳。从那以后,只要阳光强烈,她时不时能瞥见,鲁鲁尔手持长柄勺,搅动她的大铁锅,花斑负责寻找食物,专门爬上树,为鲁鲁尔石屋里的废人采上一朵泛紫的花。她看到柏莱村伤口一般纵横散乱的细长土路,缺了走动的人马,那些恼人的黑泥干涸下来,看上去成了深紫色的斑块。村中过半的屋舍焚毁倒塌,偶尔能在其中发现淡紫色的粗壮骨骸,鲁鲁尔没有要收拾他们的打算,任由野狗钻来钻去,将它们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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