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比起老死卧床,不知光荣多少。”绯娜捻着手指,残存的葡萄酒液黏在手指上,她将手凑到鼻下嗅闻,脑子里记起来的,却是父亲临终前,挥之不去的药液,汗水,腐烂和衰败的味道。她就站在他的床前,阳光正如今日一般充裕,父亲双眼紧闭,张嘴呼吸,喉咙深处发出口哨般的轻声叹息。“我的小狮子。”父亲生有褐斑的手干瘦有力,他粗糙起皱的手爪紧扣住绯娜的,唤的却是姐姐的乳名。
绯娜闭起眼,靠进丝绸包裹的宽大座椅里。銮舆于温热的晨曦中徐徐前行,盔甲,钢剑与马蹄在车轮隆隆的催促中叮当向前,向前,一路向前。暖风轻摇幔帐流苏,扯动裙纱。绯娜轻抖小腿,觉得双腿之间一片空虚。早知道她不来,我就该佩剑穿靴,脚跨战马骑行在队伍的最前方。她捏紧握剑的手,近日来忙于典礼,疏于训练,茧子单薄了不少,这让她又一阵后悔。
我生来就是统帅。她倚靠金子做的扶手,车轮碾过石板路,金属传来的坚定震动让她感觉满意。我生为神子,体内流淌的是威尔金色的血液。这样的日子里,我理当佩戴钢甲与长剑,引领蓝袍战狮军团,昂首阔步,行过帝国大道金色的石板路。
绯娜轻叹,这次却很温柔。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真的披挂整齐。蔚蓝的披风自双肩垂下,金黄的流苏与胸甲前镀金的狮首交相辉映。体格高壮的战马黑鬃灰毛,马儿宝蓝的罩衣上钉有黄铜圆钉。它高昂着头,响鼻连连,驮着她走向泛红的地平线。朝阳于天际升起,火红的光芒将原野,石板路,夹道的粗壮榕树映得发红。天与地的界限溶解在一片红金之中,绯娜左边脸颊被照得发热,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有个巨大的东西在她头顶,抑或背后,或是身侧。它一路随行,投下巨大的,长夜般的影子。
她几番试图查看,身体偏偏困在钢甲内,动弹不得。狭窄的眼裂让她没法瞧清身旁的情况,但那阴影是如此巨大寒凉,朝阳晒不透它,战马的脚力无法远离它,她明明沿着宽阔笔直的帝国大道骑行许久,阴影仍然随她前行,将她笼罩在内。
管它是什么东西!绯娜的铁指握紧缰绳,她狠踹战马,马刺扎进战马厚实的皮毛内。马儿痛嘶,扬起四蹄,哒哒地朝艳红的地平线爆冲而去。风的手指插入眼裂,狠抽绯娜面颊,披风被带起来,无形的力量紧拉住它,想要将她拽倒。尽管放马过来吧!绯娜大喊,吆喝战马。我是银狮军团统帅,泽间领主,帝国第二顺位继承人,十二世皇帝的血脉!我是神的孩子,我是奥罗拉?威尔普斯的妹妹,我是光的妹妹,我会怕你?!
第181章 无名山(上)
如果这是一场骗局……不, 要是一场噩梦该多好。克莉斯抹去额头的雨水,朝后望去。她藏身于翻倒的竹筏后面, 原本捆在筏子上的箭支杂乱散落。接连两天的大雨让沼泽越发泥泞,软泥被倾倒的竹筏戳出一道深刻的伤痕。竹筏缓缓下沉,克莉斯抽回撑地的手,避免自己也被卷入。
真是疯了,为什么要答应她?我独自前往,或许能够找到机会溜进去。反正我们只是要找到狭门,通过它返回绿影庄园,跟空堡的安塔人又有什么关系?克莉斯抽出泥水中的箭支,用力掷出。箭簇叮地打在尸兵生锈的铁皮肩甲上, 他猛地转回头, 没有鼻子的脸上布满烧伤的瘢痕。羽箭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出,它穿过灰白的雨幕, 由他左耳贯入, 将他砸进泥血混合的水泊中。厮杀声此起彼伏。空堡派出的队伍几乎全是步兵,自称安塔人的麦色皮肤士兵的马术比奥维利亚的蹩脚女仆还差劲, 然而一旦跟尸兵厮杀起来,这些笨手笨脚的农民兵居然丝毫无惧。
就算无名山之行是□□裸的利用, 他们也帮了你和伊莎贝拉, 不是吗?想想办法,克莉斯?沐恩,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被死人吞噬。
克莉斯转回头,背靠竹筏,望向隆起的黑色天际。“黑色的山峦,拥有黑色的名字与记忆。”梵妮曾如此介绍无名山。“千百年来,他们总是在可以预知的时间里, 从那座山的深处钻出来。我的族人试图寻找他们的巢穴,或是狭门,总之任何能够寻觅踪迹的东西,然而累世以来,一无所获。大陆上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也许是某位大领主的地窖,某处早已荒废的坟冢。你们不会知道的,你们的记忆湮没在一次又一次的尸潮中,每一次遭遇他们,都跟新生婴儿一样无力。这就是我们安塔人依然在这里的意义,也是狭门将你送来的目的。”
讨厌的女人。克莉斯确信自己厌恶她。按照她的说法,尸兵里的尉队长,全部由骸骨将军亲自指挥,尉队长又通过脑波指挥小队长,最后直到没有脑子的枯尸。“只要击败骸骨将军,其余尸兵不过破铜烂铁罢了。”
破铜烂铁,还能被你运
出沼泽卖个好价钱。克莉斯滚过泥水,躲避尸兵的劈砍。那家伙力气大得惊人,将倾倒的竹筏生生揍进泥里。克莉斯摸向腰侧短剑,一双黑红的手比她快了半步。尸兵高举钢刀,那双鬼魅的手捂住他缺了鼻子的脸,匕首眨眼间划开他的脖子,黑色的污血喷了一地。尸兵倒下去,转过头意欲反击,梅伊补上一剑,将他眼眶彻底捣烂。
“斥候回报,看守洞口的家伙都跑出来了,趁现在。你该不会要留下来,替那些自称老不死的异族收尸吧。”梅伊仰起脸,额前沾染黑血的亚麻短发被她甩起,湿漉漉地贴在头顶上。梅伊丝毫不觉,拎着流淌乌黑血滴的匕首朝克莉斯走来。她的身后,两名上身□□的安塔勇士挥舞砍刀,与杀入突击队伍的尸兵斗在一起。五十码开外,长弓手翻倒竹筏作为掩护,但细雨让他们失去了最大的依仗——火箭。尸兵举起木盾,迎着箭雨冲锋。剪枝钉进橡木盾,或是击中盾牌上的铁片,叮当落地。眼见敌人步步推进,长弓手不得已放弃抵抗,抛出最后一波无力的箭雨后,仓皇撤退。
伊莎贝拉混在那些弓箭手里面。她就是有和毫无名誉地位之人打成一片的本事。出行不过两日,这些从空堡猎手中征召而来,平日里干着捕青蛙,射野鸭活计的粗笨男女已经将她当做朋友看待。撤退途中,伊莎贝拉转身射击追击的尸兵,那家伙扔出飞刀回应,看得克莉斯心脏一阵紧缩。幸而她的长弓手朋友腾出手来,挽住她的胳膊,劝她离去。
“你说得对。”克莉斯望向无名山。耽搁下去,即便骸骨将军不打算出击,她莽撞的情人也会自己送掉性命。当初我就该坚持,命她留守空堡。梵妮的政敌们即便再不喜欢她,也不至于立刻杀死如此单纯好骗的人质。待我们找到狭门,再接她过来……克莉斯叹气,吹走无益的幻想。正如开启时的措手不及,狭门也许不会留给她回头迎接伊莎贝拉的余裕。即便它可以,诺拉能够帮忙办到,骨将倒下后,尸潮是否自行退去还是未知数。说到这该死的山,“无名”这种名字,真是太不吉利。诸神造出万物的当时,便会一一赐予它们名字。只有魔怪,隶属于混沌神祇的妖魔鬼怪,才会连个名字都没有。
魔鬼的巢穴,世界的伤口。克莉斯望向战场外,极目尽头,黑色的山峦犹如地平线畸形的驼背,突兀地耸立在辽阔平缓的沼泽水域中。那东西绝非寻常,背上巨剑神经质的颤动提醒克莉斯。沼泽低地里不该有这么一样东西,如果真的曾经有,千百年来的水流早该将它磨成砂土,散落在无垠的水泽之间。还有那些低矮的黑树林,克莉斯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它的枝干生满尖刺,细枝枯黑扭曲,深绿近黑的叶片正面生满灰色绒毛,背面却红如染血。
诺拉采下几片,小心翼翼存进她的小玻璃瓶里。不知她舍命从红死谷地下带出来的那些蜘蛛样本,还剩下多少。面对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向来狂热的学士冷静得像块冰。克莉斯暗自诧异,但只一瞬间,她便放弃了询问的冲动。万一她如实相告,伊莎贝拉怎么办?看她郑重其事弯腰躲避树枝的样子,太多的真相只会压垮她的脊梁。
你可以做到的,克莉斯?沐恩,你能让她安然无恙,穿过箭雨刀山,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不是吗?克莉斯拨开带刺的树枝,向后望去。矮树黑压压的影子割伤视野,灰的云裹成长卷,伸向树影间的地平线。天空被灰云雨幕覆盖,太阳神的手戳破幕布,在遮天蔽日的浓灰上点下昏黄的光点。泄露的淡薄日光下面,梵妮率领的安塔人队伍与尸兵混战的身影依稀可见。刀剑的铿锵与雨声混杂一处,好似梦中不真切的远方急雨。赏金猎人的雨云在渐渐离去,这是离队之前就跟她约定好的。她负责引开追兵,好让克莉斯一行人从无人看守的隧洞中偷溜进去,袭击躲在山里的尸潮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