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爵士果真不是谦虚,您安慰人的本领,比艾丽西娅爵士的礼仪还要差劲。”
“唉,骂我就算了,还要捎上我的朋友。”
“我哪有骂——也不知道是谁,嘴上说着要安慰人家,哄人坐下来,结果净欺负人。”说到最后,伊莎贝拉的声音已细若蚊蝇,面皮更是火燎一般地灼热,不由得她不深埋下脑袋。克莉斯轻笑。噢,听呐,她在笑,她果然笑话我,比树根下的虫鸣还要近,比远方夜枭的声音更令人心寒。
“因为我很笨。我跟殿下想的不一样,克莉斯?沐恩其实既笨拙又胆怯,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让殿下觉得舒服。”
“别,别那样叫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你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叫我贝拉。我的父亲,母亲,我最亲近的人都这样叫。心底的声音静悄悄地说。
“伊莎贝拉。”她温和地念。标准的帝国式发音,她念起来,比所有帝国人加起来的还要动人一万倍,每一个音节都婉转优美,胜过七弦琴下流淌的歌谣。“也许你不信,但我的心里,一直是想要护你的。倘若无意间做下了令你受伤的事,也只是因为我太笨,为此我向你道歉。”她歌手般的嗓音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伊莎贝拉想这么说,然而羞怯让她的背心与喉管全都一片粘稠,除了摇头,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受了很多委屈,也失去了很多。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想要宣誓保护你,直到你……”
“我明白!我接受!”伊莎贝拉赶紧打断她,唯恐她说出那可怕的句子。她抓住她的胳膊,随后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离得这般近。自己的手臂轻贴着她,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和自己的一样。
克莉斯。伊莎贝拉迎上克莉斯垂下的目光,她的脸比以往都近,明媚的月光将月桂树细碎的树影投向她的眉眼,她的眼眸安静得让伊莎贝拉能够听到血液涌过血管的声音。深红时明时暗,点缀在她琥珀样的暗金眼瞳中,让她看起来神秘,危险又优美,散发着剑刃般的迷人气息。
“你在想什么?”伊莎贝拉问。克莉斯不回答,她像尊喷吐灼热气息的温泉雕塑,除了傻乎乎守望她的殿下,什么都不会。“为什么不说话?”伊莎贝拉又问。她控制不住尾音的轻颤,只得靠向克莉斯肩头,将它压制住。“你说你想要安慰我,在我身边保护我,可是你总是,这么遥远。”
伊莎贝拉的脸完全贴了上去。她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让她想起遥远的北方,想起城堡外面起伏的墨绿松海。可是故乡离她那样遥远,现下书写的心情,得等到月余之后,爱德华才会读到。况且有好多事,是不能讲给他听的。要是安妮还在……想起生满雀斑的小侍女,伊莎贝拉心中又是一阵空旷的疼痛。她环住克莉斯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把泪蹭在她胸前柔软的薄衫上。风吹起来,树影沙沙轻响,夜枭哽咽。克莉斯搂住伊莎贝拉,她温热的大手缓缓拂过,却令伊莎贝拉更觉委屈。
“都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发誓为你保密,我的殿下。”她倾过身子,下巴贴在她额侧,呼吸闻起来像是刚饮过蜜酒。“我都可以听,你的踌躇,你的苦恼,你的欢乐,你的……”
伊莎贝拉忽然间抬起脸,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耐,让“勇冠三军”的著名骑士凝固当场。她口不能言,沉默地凝视着她,金色的眼睛躲在暗红的树影里,好像陌生的野兽。
我的踌躇,我的苦恼,我的欢乐,我的欲望,你真的都想听吗?伊莎贝拉抱住她的骑士。诸神作证,她的掌心热得有如火烧,只有亚麻衬衣微凉的触感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儿。有什么好怕的,帝国的土地上,这点儿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自家的公主,还在万人面前,当着胞兄,做下那种事哩!那种事……不行……伊莎贝拉的手掌不安地磨蹭克莉斯的后背。这样不行,远远不够,还想离她更近,在更近的地方,与她亲密无间。我也想听她的彷徨,她的恐惧,她的欢愉,想让她把所有的一切都与我分享。
“我……”
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只是抬起脸,克莉斯的面容顷刻间近得不可思议。莫娜尔抚平她的眼皮,让她闭上眼睛。视觉是如此的无用,每一口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将她紧攥在掌心。克莉斯低头凑近,她的温度有如温热的薄纱,将伊莎贝拉包裹,嘴唇与她的一样柔软。
我该怎么做?我……
噢,诸神呐,父亲,弟弟,冥道上的安妮,老迈忠诚的伊万,我奥维利亚的师长朋友们,原谅我吧。我到底做了你们想也不敢想的事,然而忤逆的我却想要更多。更多,更近,在更近的距离与她坦诚相待。
“我算是乘人之危吗?”
“你猜?”
伊莎贝拉捧住克莉斯的脸。她的骑士也在喘,月色让她的皮肤看上去红得可怕,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不亚于刚刚赢得一场比武。
“一切都在我计划之外,我原本……是我不对,有朝一日你返回故土,你该如何……我只是……自从遇见我,你一定增添了许多烦恼,不必要的烦恼。”她的骑士垂下头,湿润的黑发垂落,虚虚地扫过伊莎贝拉的指尖,好似琴弦拂过歌手的心房。“不……”伊莎贝拉轻摆脑袋,“在那之后,我才真正活了过来。”克莉斯的身体因她简短的话语轻颤。伊莎贝拉乐起来,盛夏之花悄然绽放,占满心田。看吧,你的骑士在意你,正如你在意她一般,她独斗巨人与魔鬼,却因为你的一句话浑身发颤,不能自已。
“我——”话音未落,伊莎贝拉便被猛地推开,陡然拉远的距离让夜风插入两人之间,寒冷与距离让伊莎贝拉既空虚又害怕。她再次迎向她,肩膀却被摁住。伊莎贝拉顺着克莉斯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浓重的树影笼罩摇曳的草叶,灌木与大树的影子相互重叠,崎岖的轮廓深红近黑,好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蹲在长草里,鼓着腮帮瞪着月下相拥的二人。
“有敌人?”伊莎贝拉的手臂仍然舍不得与克莉斯分离,克莉斯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却垂了下来。“弥兰达……”她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册咸
第167章 宰杀
很好, 这是最后一次,即便不怎么顺利, 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诺拉卷起破损的袖口,回头望向颠簸的车斗。货车算是空的,只有一圈奶酪和半桶麦酒抖动着相互碰撞,没有面粉,没有小麦与大豆,更别提烤好的面包。老头子用他的大肚子挡住门,死活不放人进去。
“凡事得有个限度。我不反对你接触柏莱人,但你起码得装装样子,分出一半时间呆在塔里。我家不是柏莱街后厨, 你要不是我的女儿, 厨佣小弟早敲破你的大脑门儿了!”
那他倒是敲敲看呀。诺拉冷笑,吆喝驮马加快步伐。小气的老笨蛋, 不就拿他几袋面粉, 嚷嚷什么?他名下的磨坊均使用改良石磨,效率高出至少三成。动力改良的办法可是我想的, 没跟他要工钱,这家伙倒在面粉上克扣起来。说到底, 不就是要骗我回去研究他的西蒙公式?那种死气沉沉的专题小组向来搞不出什么名堂, 秘法师间相互剽窃,争抢着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著作首位。哼, 狗屎的优先命名权,亏他们伸得出手去抢。
诺拉拉拽缰绳,马车离开铺有碎石的帝国大道,驶上海边小路。最近没有下雨,泥路干硬, 车辙覆盖马蹄,留下杂乱的痕迹。诺拉记得很清楚,拂晓时分,驾车通过时,明明没有这么些马匹和车轮痕迹的。如今村子被乌鸦封锁,溜出去的人即便走这条路也不可能驱赶马车。谁会去那儿?诺拉抬起头,浅灰的薄云缓缓升起,顺风滑向陆地。夹道的榕树轻摆气根,绿树丛中,曼陀罗垂下醒目的黄色花朵,微微点头。
从此处直到柏莱村,只有两片鸟不拉屎的林子,不,是两片只剩下屎的林子。洛德赛最大的污水排放口就设在海崖处,多亏了秘法学会多年的教育,帝国人惧怕肮脏,如今走私犯也不会摸到这里来打猎。该死的,老头子只是障眼法,目的是拖住我,好让莫迪默那帮混蛋摸去村子里,把石板运出来!可恶,我明明已经领悟,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不,半步,只需要将拼错的关键石板复位,就能邀请鲁鲁尔吟诵,打开空间漩涡!诺拉咒骂,狂甩马鞭。驮马被她抽得鲜血淋漓,一路长嘶着奔向海崖边的柏莱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