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你女儿的脖子,你不希望自个儿有个歪脖子继承人吧。”孩子乌发的母亲立在一旁,柔声规劝。说是家宴,她却穿了一袭后背大露的晚礼服长裙,墨绿的丝绸织工精细,剪裁素雅大方,用色无疑是为了与皇帝配对。
绯娜轻咳,背手走向属于自己的那张高背椅,被父亲架高的孩子远远瞧见她,冲她大乐,没牙的嘴中盈满口水。
“瞧瞧是谁来了,把我们乐得,小核桃多久没见着小姨啦?”老哥摇摇孩子,她下巴上的软肉随之一番颤抖。威尔普斯崛起于泽间,老家习俗,给新生的孩子取下动植物的名字作为乳名,可保其健康成长,如今皇室无人熟谙乡音,这个风俗倒保留了下来。
“小核桃。”绯娜摊开双掌,孩子转向她,她接住她软香的身子,弃置多年的呼唤在脑中回响。“我的小猞猁”,她如此呼唤她,教无数人敬畏的绿眸中注满宠溺。奥罗拉二世。绯娜将孩子举到脸前,在心中练习这个称谓。她喉咙堵得难受。距离储君诞辰一百天的命名大典时日无多,无论皇帝在多么重大的场合宣布过,只有到那时,孩子的大名才会真正定下来。绯娜不愿就此放弃,即便心知希望渺茫。
你父亲为你选择了一条艰辛的道路,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没人能与故去的英雄较量。她望着孩子的小脸,心里对她说。孩子不谙世事,挥舞手掌拍响她的脸。绯娜冷不防吃了一记柔软的耳光,微微愣住。三个大人难得默契,不约而同笑起来。绯娜将孩子搂进怀里,揉乱她柔软的乌黑卷发。“小坏蛋。”她捏住她的脸颊,在另一侧印上一吻。
“你嫂子亲自去厨房为你挑了最肥的蜗牛,每只一般大小。老哥给你准备了炖牛尾,虽然小牛不是泽间养大的,却是正宗老家配方。”皇帝拉开高背椅落座,皇后立刻效仿,瞧她笑意盈盈的样子,该不会在蜗牛肉里下了泻药吧。绯娜搂着侄女坐下,让她骑在自己大腿上。
“小不点,你爸爸今天为什么大献殷情啊?”她低头问孩子。皇帝抚摸髭须,挡住干笑。“本是你的成人礼,却让你跟我忙了两天。我打算尽可能补偿你,但你毕竟是我的小妹,大陆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筹备什么都需要时间。泽娅跟我商量过了,担心你等候过久,憋出毛病来。”皇帝托起高脚杯,蓝宝石戒指与金杯上镶嵌的祖母绿晶莹璀璨,夺人眼球。“饮下这杯酒,哥哥向你赔礼道歉了。”说罢皇帝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绯娜微笑,颠着孩子跟她说话。“瞧瞧,
皇帝爸爸跟咱们道歉呢,不笑纳岂不脑袋搬家。”她瞥向老哥,举杯豪饮。皇后尚在哺乳期,虽然杯中只有葡萄汁,却也装模作样低头啜饮。绯娜不愿节外生枝,破例报以微笑。
难得老哥放低姿态,趁此机会,或许可以要求给小核桃改名。她望向孩子卷曲的黑发。奥罗拉是帝国的光芒,这等沉重的名字,哪里适合这天真烂漫的孩子。
“鳌虾汤是你嫂子用她老家的办法做的,试试看。”皇帝赐给她优先品尝美食的权力。绯娜无意拒绝,连虚伪的答谢也省去了。她撕下一片面包,蘸上汤汁尝了尝。皇后的鳌虾汤比洛德赛流行的略辛辣些,正合绯娜被暑热折磨的胃口。她满意地点点头,皇后露出个腼腆的笑容,仿佛被情郎夸奖的妙龄少女。皇帝见状,搁下杯子,长吁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
“这就对了,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天塌下来,我真正在意的也只有你们三个。”
哦?几时起外姓旁人也算在里面了?绯娜佯装无事,叉了一口土豆洋葱沙拉在嘴里,将多汁的洋葱片嚼得咔嚓作响。
“我总是忍不住怀念从前,小妹。”皇帝半垂眼帘,投来的目光温和懒散,一时竟教绯娜觉得陌生。明明才喝了一杯,他看上去却像醉了。“那时候的阳光是金色的,我们在御林苑赛马,风里都是野花的味道。”他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男仆轻手轻脚走来,躬身为他斟酒。金杯中水声轻响,皇帝喉结滑动,似乎已将琼浆吞入腹中。“我的头顶一片轻松,没有丝毫负累,胸中意气激荡,满以为可以亲临前线,统帅三军,做个对得起这响亮名字的大英雄。”
绯娜不晓得他回忆的是哪次出游。懵懂的时代,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猎场放狗;纵马驰上缓坡,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暴冲而下;在校场与军事演习会议上争长较短。姐姐长夜般的棺木将绯娜的记忆斩作两截:少时的记忆不分彼此,纠结成明亮斑斓的一团,拥有盛放的春日,丰沛的夏季,以及富饶秋天的所有色彩;长夜过后,只有干枯昏沉,彤云密布的漫漫隆冬。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热忱不再,年纪轻轻便蓄起胡须,蜷在金椅子里放弃了他所有的英雄梦。赤须皇帝鼻息沉重,仿若叹息。他伸手去够身前的牛角杯,绯娜面前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黑牛角上水珠细密,滑过犄角的天然纹路,杯内盛满浑浊的冰镇黑啤酒,看上去又浓又烈。皇帝举杯啜饮,花白的啤酒泡沫沾上他的短须。
“长梦醒来,英雄的辉煌泡沫破碎,小妹也已长大成人。”他转向他的妹妹,上唇的泡沫让她觉得有些可笑。他正当年富力强,却胡须花白,老迈与青春同存于一张脸上。为了纠正这奇怪的感觉,绯娜拿她的餐巾为皇帝擦拭胡须上的泡沫,皇帝微微倾身靠向她,给她方便。
“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你知道我有多希望我们能像从前一样。”老哥的嘴唇在餐巾下蠕动,让绯娜有些发痒。要没有外姓在侧,也许她真能回溯时光,像从前一样,体会到无间的兄妹之情。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远离,我的哥哥。再说,家中并非只剩你我二人。”绯娜收回手,王储被她刺绣的餐巾吸引,探身去抓。她的父亲呵呵乐起来,伸过大手胡乱搓揉她浓密的胎发。“没错,今年我们添了个小家伙。我还得加把劲呐,咱家添丁的重任可都担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啰。”
又来这套。绯娜毫不掩饰,大翻白眼。“作为您的臣子和妹妹,我劝您趁早收起往我床上塞男人的心思。毕竟,您知道,狮子发起怒来,可不管爪下躺的是哪位公爵的爱子,撕掉他脐下三寸,又会给他去怎样的伤害。”绯娜掬起浅笑,端过她自己的牛角杯,咕嘟饮下两大口。在她痛饮的当口,皇后劝和的声音越过餐桌飘进耳里。“你哥哥没那个意思,今天是家宴,他只是想跟你拉拉家常。什么撕掉,狮爪,饭桌上别提那吓人的东西罢。”
伴狮而眠,却连它的爪子都害怕。绯娜半张脸藏在酒杯后面,抛出轻蔑的眼神,皇帝夫妻都没注意到,只有小核桃抬起碧绿的眼眸,好奇地注视着她。
“你瞧你,想到哪里去了。今天是为你成人礼上所出差错做的小小弥补,老哥再着急,也不会专选这时候挑衅你。”
呵,那就是说,迟早也会选别的时机给我添堵啰。绯娜搁下酒杯,撕下面包蘸上鳌虾汤汁,琢磨着应当如何斩断老哥的心思。让他立法准许女人结婚好了。她把多汁的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偷瞥皇帝,后者正跟皇后盛赞今晚的洋蓟汤。只要我能同女公爵联姻,在朝廷上赚得更大的影响力,他便不会再在这档子事儿上与我纠缠。绯娜低头享用清汤与蔬菜沙拉,脑中盘点着当今实力强劲的女贵族。
最好是位将军,元帅都太老,不论年轻时如何,眼下可是一个赛过一个的正经。我可没有挖老女人墙脚的习惯。以老哥的大手大脚,财政或税收上能够独挡一面的新秀也是不错的选择,剩下就是秘法界……双子塔怪胎横行,只有拉里萨稍微正常点,她从前在金百合会里逍遥过一段日子,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倒是不错的人选。
绯娜一时理不出头绪。前菜将尽,仆人推门进来,为她呈上一盘十二只一般大小的焗蜗牛,接下来是外皮焦脆,肉汁四溢的烤火腿肉,鱼排在更后面,然后还有加入酸菜,炖得酥烂的猪蹄——绯娜幼时的最爱。为了不教泽娅失望,绯娜先用过一只蜗牛,然后才转向她的酸菜猪蹄。不论过去多久,她的胃里永远有这些滋味浓郁的软肉的一席之地。绯娜大快朵颐,享受醇厚的皇家秘制滋味,皇帝把火腿切得汁水横溢,故作不经意,提起他花重金打造的桑夏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