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90)

听他那豁达的语气,似乎这不是一场为夺沈放眼目的凶残恶斗,而是寻常的江湖比试——若沈放输在他手下,不过是罚酒三杯,一笑泯恩仇罢了。

眼看呼延东流就欲抽刀而上,沈放突然道,“慢着。”

当着三人的面,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快速地瞥了一眼,却是紧锁起了眉头。纸上写的东西,可是跟呼延东流刀法的破绽毫无关系。但是字迹,却是熟悉至极,他曾无数次在沈昱诚的书房看见。

“事毕,尔已是自由身,速速离开洛阳。”

事毕?何事毕?肯定不是送剑谱一事,他这才刚到洛阳。自由身?意思是不需送剑谱入宫了?速速离开洛阳?洛阳有大事发生……这自然是废话了……

若倒过来看,到底是什么事完成了?

不对,归墟子让自己等待什么天机,而自己却是受迫在此时打开了,这不是很矛盾么?归墟子声称这上面写着呼延东流刀法破绽,但是又让自己等候时机,他怎么能预见,呼延东流何时会上门找自己麻烦呢?

此时再想,果然处处都是说不通的地方。爹和归墟子显然联手隐瞒了一些事情。

“沈放,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方堤尖刻的声音打断了沈放的思路。沈放抬眼,见方堤已是退至角落,神情轻蔑而嘲讽,目光里满是期待。他以为沈放流露的担忧,是因怕了呼延东流的刀。

见沈放没有理会,方堤又道:“你看不上方晴,她丢了方家的脸,再也练不了剑,成了废人一个,所幸最后在神武阁的人手里死得糊里糊涂,于熟睡中被乱刀砍死在床上,我想,她死前连个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他有意刺激沈放,语气极尽恶毒和漠然,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眼眶泛红。

呼延东流抽出了刀,一股冷冽止住了两人渐渐有些失控的情绪。

以往,呼延东流挥刀是无声的,沈放早就发现他的那把乌黑长刀,是把“哑”刀。

而此时,他一刀挥出,却有虎啸龙吟之声。厉啸而过的刀风在庭院里肆虐,噼里啪啦,豆子炸裂的声响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刀锋在空气中跳跃袭来,刀气如金石炸裂,闪烁出萤火虫一样的光。

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弹指间。一个拇指大的萤火虫落在沈放肩头,顿时一阵尖锐的剧痛蔓延开来,那处已是皮开肉绽。同时,只见一片白光朝他面门削落。沈放一个侧闪而过,知只要慢了片刻,身子便是被在刀下一分为半。

“南宫负云定然不知道,你原是藏了几分。”

沈放忍痛笑道,提剑而上——轮到他出剑了!

两个迅捷的身影对冲而上,李无恨直到这时才有些惋惜他这些年的功力在一朝一念间,付之东流。

该后悔么?

他叫道:“沈放,你宁愿拼死以斗,也不肯交出眼睛么?一个齐棣值得么?”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呼延东流的快刀之下,渐渐落于下风,甚至伏低乱滚的沈放还能笑出声。

沈放早已看出,呼延东流无伤他之心,只是想耗尽他的心力,又或者是等雾茧发作,擒获自己。

“谁说本少侠要拼死以斗,我不想死,我还有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沈放语气疏狂,仿佛浑然不觉处境之劣。他心头默默跟了一句:“若是再也看不见他,我该有多难过。”

“可他若见我这般狼狈,该是觉得解恨,还是会伤心呢?”

想到这,手上剑气萌生,霎时间,乙未剑周身罡风环绕。沈放一脸乖戾与执拗,脖颈上,青筋露出,额侧太阳穴狂跳。

看见沈放这幅神态,立于墙角方堤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因为这正是记忆里对他动了杀心的沈放的样子。

骤然,所有人都未看清沈放的步伐和刺剑,只见他身如流云,乱步绕庭,同时,天上的墨云竟似被他的剑所吸引,滚滚斜出,云浪如黑白两色交织的江河,奔涌向洛阳得月楼这方寸之地的小院。

九天之云乃雪意的故乡,李无恨只觉得这股自天而来的剑气有几分熟悉,但更多的是他尚未到达的境界的陌生。

剑气的飘逸、清旷以及渺远,都是荒雪剑不及的。更重要的是,无雪之寒寂,反而有种源源不断的蓬勃生机: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清凉的云气拂面而来,登时充盈小小的庭院,就连呼延东流都不得不屏息敛气,横刀回防。

刺剑声嗤嗤不绝 ,沈放那不可捉摸的身形犹在神游,仿佛漫步于云端,潇洒中透出狂气,正以剑指点江山。

一瞬间,全身的清凉之感被尖锐的痛楚替而代之,他低头定睛一看,周身都是剑伤,最深之处的大腿处,已可见白骨。

听见一声惊呼,呼延东流飞身而上,护在方堤身前。

而周身血迹斑斑的李无恨则呆站在原地,神情复杂,有震惊,有怅然,“你学了春秋十九……”

呼延东流心下也猜出了几分,此刻也不免心下喟叹,“只是使出了几分,便有这般威力。”

就在三人万般狼狈之际,庭中,云气忽凝,随着沈放身形的僵滞,剑气顿消。

若这般剑气再维持多数秒,呼延东流便要受重伤,可他心中竟依旧有些可惜——此般让他大开眼界的云中一剑是如此匆匆。

而在他对面,那使出这般惊鸿一瞥、世上无双的剑法的人,却是情况大为不妙。

沈放的口鼻在往外冒血,他抬起手擦掉血迹,却是有更多的血涌出。而他的手指在做出这一个动作后,竟是开始痉挛。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沈放的身体本就无力承载这般剑势。他仓促拟出,便是放手一搏,耗尽了心神。只要多坚持数秒,他便能重伤在场之人,乘机逃出。

然而,也许是天要绝他,雪上加霜的是,雾茧恰好发作。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在失控地颤抖,周身百骸难受至极。他甩甩头,艰难抬起手,朝自己未受伤的左肩拍出一掌,同时大吼了一声。

天上的墨云再也无力托载那般丰沛的水量,雨恰在此刻轰然落下,将他的吼声掩于暴雨之中,像在为少年剑客送行悲歌。

洛阳城被包裹在了潇潇雨幕里。庭内地面多了一洼洼积雨。呼延东流在雨中叹了口气,一切的发生,甚至不需要他动手。

沈放猝然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两个人影出现在他两侧,把他托举起来,同时,他听到了一串陌生的足音,闻到了药香。

浓郁的药香,把他呛得连连咳嗽,他神智清明了一些,看见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别怕,我手艺很好。”男子轻声宽慰道,抬手死死按住了沈放的脑袋,迫使他仰面而躺。还有两个人,分别扣住了沈放的手腕和脚踝,沈放感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木板上。

雨越下越大,庭院里的积水渐渐相连,成了一整片浅池,池面跳动着密集的水珠,如一轮银镜,在时间的流逝里,在不断重复的某一刹那,不断被打碎,复原,打碎,复原。

听着单调的雨水,沈放昏昏入睡,男子没有夸大,他确实手艺很好。他翻开沈放的右眼皮,干脆利落地挑出了他的右眼。

沈放立刻失去了右边部分视野,他的左眼发了疯一般狂眨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想离开现在这个身体。

未待沈放喘口气,男子故技重施,利落地把他的左眼珠挑出。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男子冲沈放得意地笑了笑。

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中,沈放感觉到自己的嘴无声地张了张。

蓦地一阵风呼啸而过,一人飘然而至,抱住了他。沈放感到自己离开了那张木板,整个人腾空而起。

药香消失了,他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想起自己今夜来到一个叫得月楼的地方,得月楼是洛阳最好的青楼,他来此,是自作多情,来赴故人约……

没一会儿,酒香消失了,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是桃花,还是杏花?他只知道,梨花的香味极淡……

日后,是不是得叫那人在身上撒些什么味道,这样才方便自己一下子认出来。可,若是那人不肯呢?

沈放任由思绪乱走,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摸上了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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