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芋儿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然后从回廊里走了出去,这是一处幽深的园子,没有一缕阳光照进来,阴暗潮湿的台阶和石头上生满了苔藓,他脚下一个趔趄,急忙扶住了一旁的柱子,稳住了身形。
忽然,他听见了一阵求救声:“峰主,饶命啊…峰主!呃…”
糖芋儿抬眸,看见了不远处的假山那里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硬朗的老人,他的脚边有几具尸体,头都不自然地歪着,想来是被拧断了脖子。
那老者仿佛感觉到了糖芋儿的视线,将身体转了过来,面朝着糖芋儿,他面目清癯,发须皆白,嘴角若有若无地翘着,穿了一件青灰色的袍子,竟然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一点也想象不出地上的人会是他杀的。
老人慈眉善目地看着糖芋儿,冲他微笑示意,糖芋儿点了点头就打算转身离开。
老人突然开口,声音也是温温和和的:“寻常人见到这幅场景,怕是早就叫起来了,孩子,你为何这般镇定?”
糖芋儿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身,注视着他。
老人又温和开口:“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无知无畏,二是司空见惯。你也不是三岁孩童了,应该知道老朽在杀人,想来是第二种,这种场景你见惯了吧。”
糖芋儿目光饱含敌意:“你想说什么?”
老人关切地看向糖芋儿的指尖:“孩子,你的手在流血。”
糖芋儿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抬眸再次看向老人:“他们是你…仇人吗?”
老人微笑道:“他们是我下属。”
糖芋儿看着他:“那你为何要杀他们?“
老人和颜悦色道:“只是习惯罢了,我杀人杀惯了,每当扼住人的脖子时,就忍不住想要将它拧断。”
糖芋儿心下一惊,扼住人的脖子时忍不住想将它拧断…糖芋儿诧异地看向那老人。
“你也有这种习惯吗?”老人云淡风轻地看着糖芋儿,然后和蔼地笑了:“你年纪还小,这是我杀人杀了六七年后才有的习惯,想必你是没有的。”
六七年…要是这样推算,那自己…岂不就是从十一二岁就开始杀人了?糖芋儿呼吸骤紧,怎么会?为何自己那么小就开始杀人了?
糖芋儿抬头看向那笑着的老人,明明笑得那么和蔼可亲,为何自己却感到手脚冰凉,他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嗓音问道:“习惯…可以改吗?”
老人缓缓弯腰,漫不经心地在草丛中找着什么,他随意地笑道:“一个月两个月养成的习惯当然可以改,一年两年的习惯也能改,但是像老朽这样的,一个习惯持续了四五十年的,怕是就改不了了。”
“可以。”糖芋儿目光如炬,对那老人也或者是自己,道:“可以改,只是你不想改。”
“孩子,你太天真了。”老人从草丛中取出了一只眼熟的紫色凤尾蝶,糖芋儿看到后神色大变,老人不以为意地看着围绕在自己手心的凤尾蝶,轻声道:“才刚早春,就有了蝴蝶了。”
老人慈祥地注视着在自己手心里盘旋的蝴蝶,冷不丁地收手,糖芋儿忍不住低呼了声,老人神色不变,翻掌向下,那只蝴蝶早已化作齑粉,而那老人手上却不见一丝污秽。
老人抱歉地笑了:“你看,这就是习惯,只要我的双手感觉到生命,就会无意识地将他摧毁,就像是…控制不住般的…”
控制不住般的…糖芋儿后背发热,突然吹过来一阵阴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就像是眼睛一样,人们常道睁开眼睛看世界,可为何不闭上眼睛感受这世界?”老人温和的声音蛊惑般地回荡在糖芋儿耳边:“因为在面对这个世界时,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选择了睁眼,你可以选择再闭眼,可这也是在你睁眼之后了,你也可以选择蒙着眼睛,可拆开布带后,你还是忍不住会睁眼,当习惯成了本能,孩子,你说,要如何改?”
当习惯成了本能…
如何改?糖芋儿固执道:“可以改。”
老人惋惜地叹气道:“根深蒂固的东西,改不了的,除非…”老人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糖芋儿:“你能挖掉自己的眼睛。”
“可惜啊,尽管你可以挖掉自己的眼睛,却不能避免你想要睁眼的欲望。”老人缓缓道:“就像是…杀人的欲望。”
糖芋儿退后了几步,台阶上长满了苔藓,他脚下一滑,跌坐在台阶上,胳膊和腿磕的生疼,应该找言砚看看,对了,言砚呢?
他得去找言砚,糖芋儿从慌乱中回过神,刚要站起来,就看见那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慈眉善目地冲他伸出了手。
糖芋儿使劲拍开他的手,迅速爬起来跑得飞快地离开了。
言砚呆在原地给那胡人扎了几针,等着那晕倒的胡人醒来,还帮他把腿接好了,就在言砚等得不耐烦打算离开时,那人闷哼了一声。
言砚将他扶起来:“你醒了?”
那胡人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颇为英俊,他茫然地看着言砚,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
言砚摊开手,无奈道:“卧听不冬(我听不懂)。”
胡人愣了一下,看清言砚的容貌后,欣喜道:“是泥(你)啊。”然后他左右看了看,目光定格在手边一朵稀巴烂的芍药花上,他将芍药花捡了起来,羞涩道:“送泥(你)的。”
言砚无语道:“多谢。”
那胡人看起来喜不胜收的样子:“泥太妹了,卧杠才看泥一眼,就嚼得星花奴晃!(你太美了,我刚才看你一眼,就觉得心花怒放。)”
言砚听了半天,才弄清楚他话的意思,他晃着手中残破不堪的芍药花,比划着:“所以,你,就是,来,给我,送花的?”
胡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泥戏翻吗?(你喜欢吗?)”
言砚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手里的花,胡乱地点了点头:“多谢!”
原来人家是来送花的,不是来杀糖芋儿的,也是,言砚瞥了眼那人的手心,白皙细腻的,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幸好阻止了糖芋儿,没让他下杀手。
“你戏翻巨好(你喜欢就好)。”胡人羞涩道:“卧…卧叫热曼鲁,泥…泥叫系么(我叫热曼鲁,你叫什么)?”
“哦。”言砚心里想着糖芋儿,随口道:“言砚。”
“艳艳。”热曼鲁冥思苦想,然后恍然大悟道:“宣艳,就航是灿烂的花剁(鲜艳,就像是灿烂的花朵)。”
言砚:“……”你可闭嘴吧!
热曼鲁揉了揉脖子,皱眉道:“卧脖子耗疼,退也疼,耗香与人揍我(我脖子好疼,好像有人揍我。)”
言砚和颜悦色道:“不,没有,我一来就看见你摔晕了,晕了,懂吗?然后,你又被草藤,草藤知道吗?对对对,就是那个,你被草藤缠住了脖子,我救了你。”
热曼鲁又欣喜道:“事泥救了卧,卧耗惊戏(是你救了我,我好惊喜)。”
言砚比划着又道:“你的腿,腿,要固定一下,就是,绑着,我送你,送你回去?”
热曼鲁白皙的脸上染上了红晕:“约了路亚!泥摇松卧,卧耗惊戏(你要送我,我好惊喜)!”
言砚扶起他,心道只能一会儿再去找糖芋儿了,无奈道:“揍八(走吧)。”
热曼鲁用他那生涩不堪的语言指导着言砚将他送到了一个屋里,屋里坐了几个人,有胡人还有汉人,竟然还有…沈一流?言砚还没来得及跟沈一流打招呼,就看见沈一流对面的那个碧眸金发的红衣女子跑了过来,惊叫道:“热曼鲁!”接着就是呱拉呱啦一大堆。
其他人都用疑惑或者惊艳的目光打量着言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热曼鲁扶住那红衣女子,低声地跟她说了些什么,那红衣女子还不时地看向言砚,渐渐露出了微笑,沈一流把言砚唤了过去,低声道:“你小子怎么跟那人在一起?”
“他?”言砚随口道:“路上捡…路上救的,他是谁啊?”
沈一流用下巴指了指红衣女子:“那女子波斯王的侄女,是个医师,还挺有名的,那小子是他弟弟。”
言砚哦了声:“我还以为是北岳十三部那边的人呢。”
“朝廷和北岳势如水火,才不会放他们进来呢。”沈一流道。
话音刚落,红衣女子就走了过来,热曼鲁被几个仆人也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