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98)

毫无疑问,楚德已经摸透了路易斯的秉性,知道“艾德里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实用的威胁。哪怕只是随口一提,只要路易斯意识到飞狮公馆并非坚不可摧,他就会自觉把艾德里安的安危放在自己的清白与性命之上。

他突然想起生父临终的遗言。

“你一定会恨我的……不,你大概一直恨着我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父亲。”僵卧病榻上的老会长已没剩多少说话的气力。“我把协会交给了你,但等待你的不只是权力,还会有他人的嫉妒与怨恨。可除了这个协会,我没有任何能留给你的东西……”

然后,那双颤抖的手缓缓伸向床边,将象征会长身份的信物塞进路易斯手中,试图用最后的遗产填补终生的愧疚:“我的孩子啊……”

老会长的预言早就应验了,只是最坏的结果来得晚了一些。

路易斯低头看着腕上那一圈圈粗壮的绳索,心想自己终究还是成了玛伦利加的敌人。他轻轻哼了一声,竟像了却心事一般释然:“我是先去监狱,还是直接上绞刑架?”

众人面面相觑,没料到杀害总督的凶手竟会摆出大义凛然的做派,反倒像是他们理亏了。

吕西安将军沉默许久,心情复杂地转过身,一个简短的命令也说得格外艰难:“……把他收押到监狱里。”

路易斯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飞狮公馆。

索菲娅暗叫不好,对身边的仆从厉声喊道:“快拦住艾德里安!”鹅毛笔跌在写了一半的信笺上,纸面很快晕出了大片的墨迹。

她还是晚了一步。冲进艾德里安的房间,只见面向街道的窗户敞开着,窗扇正迎着风一下一下地摆动。

顾不上公馆周围还有盯梢的眼线,顾不上夜幕降临后海鸟聒噪的嘶鸣,艾德里安跑过街道与拱桥,在珍珠河的水波上留出一道震颤的残影。

——我没杀人。

路易斯的回答在艾德里安脑海中闪过。

他知道路易斯不是凶手。

瞭望塔上的对话再次深深刺伤了艾德里安。上回是因为路易斯看轻自己的性命,这回则是因为“最坏的可能”变成了现实。

站在路易斯的住宅前,残存于艾德里安内心深处的侥幸也被现实一点点抽离。

眼前是一座被彻底翻查过的空房。门扇与门框只剩半截轴承相连,不伦不类地耷拉着,屋内已是一片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Just Punishment - Piotr Adamczyk

☆、第六十四章 铁窗

众所周知,玛伦利加初见雏形之时,最重要的建筑都与地形息息相关,特别是这条穿过沿海平原、冲积出一片沃土的珍珠河。而在珍珠河两岸最早建起的,除了神殿、银湾塔、市政厅等以壮美著称的公共建筑,也包括令人心生畏惧的监狱。

暗红的砖墙与墙头的铁棘倒映在河面,加上冷酷威严的断罪女神像,监狱四周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河对岸的贵族豪宅却是一派富贵安宁的景象,雕像的线条也都柔和几分。

珍珠河就是如此,它沉默的包容每每令我想到历史本身。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我们的监狱真是建在了个好地方。安静、凉爽,外面就是珍珠河,囚徒放风时还能隔着高墙听到水声。”

下台阶时,晃荡的铁链刮过砖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囚徒们或高或低的悲号和咒骂在监狱里回荡,混杂着当班狱卒不耐烦的斥责。

“至于你蹲的死牢,水声是没有了,湿气倒是要多少有多少,谁叫下水道和这里就隔着两堵墙和一层土呢。”

狱卒押着带上镣铐的路易斯,穿过阴冷嘈杂的长廊,一步步走向玛伦利加监狱的地下死牢。

冰冷的粗铁栏锈迹斑斑,堆在牢房角落木板上当作床铺的麦秆也泛着粘稠的潮气,更不用说窜过栅栏肆意横行的硕鼠。

“诶,你真的杀了那位总督?”押解路易斯的狱卒对这位安静的犯人充满恶趣味的好奇。“你怎么这么大胆啊,居然敢对莫吉斯总督下手。”

路易斯淡淡地看了狱卒一眼,语气平静得不像在牢里:“怎么,想套我的话?”

狱卒向着地面啐了一口:“呵呵,我可没审讯犯人的资格。你犯了这么重的罪,按理说是该直接处死的。可吕西安将军不知在想什么,说要核实每一个细节再做决断。不过横竖都是公开处决,就看最后是斩首还是绞刑了。喂,你更喜欢哪种?”

他搡着路易斯走进位于长廊尽头的单人牢房,将镣铐的铁链与固定在墙上的铁环相连,落锁时响亮的“咔哒”声正好和头顶的滴水重叠。

路易斯环顾四周,只觉这狭窄的单人牢昏暗不堪,只有走廊上的火炬能斜斜地投进一点光,此外便是死气沉沉的黑暗。他年轻时蹲的那一格好歹在地面上,借着带铁栅的小窗,至少能窥见一方狭窄的天空。

狱卒走出牢房,重新将牢门锁上,食指转着用铁圈串起的钥匙,言语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神气:“算你运气好,步兵营那女守卫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不能跟你要钱。”

“辛西娅?”

“嗯,就是那娘们。”狱卒不屑地吸了吸鼻子。“按照我们这的规矩,就算是上边那些普通囚犯,也得识相地缴点‘照顾费’,不然就得把窝挪到更糟糕的地方。”

路易斯背倚陈旧的墙壁缓缓坐下,像抚摸马鬃一样把弄着冰冷沉重的铁链,自嘲地冷笑道:“我这都已经是死牢了,待遇再降还能降到哪去?”

被一个死囚随口指出了逻辑漏洞,狱卒一愣,感觉自尊好像受了伤,小声骂了两句就转身离开。

是啊,再糟还能糟到哪儿去呢?

年轻时那次入狱还是因为工作上的纠纷。某位贵族委托路易斯调查妻子的出轨对象,却没料到那神秘的情夫是来自异国的外交官,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

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同时也为了避免得罪贵宾,那位雇主果断毁约,直接把路易斯当成了弃子。一阵混乱之后,受雇的赏金猎人反被以“入室行窃”的罪名塞进了监狱。要不是萨缪尔打通关系,将路易斯捞了出来,他恐怕还得在牢里受点苦。

当然,“谋杀玛伦利加总督”与当年被诬的盗窃根本没有可比性。这回让路易斯入狱的人也不是想着平息争端,而是要他的命。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证据确凿”,无论吕西安将军还是市政厅都迟迟没有下达死刑宣判,只将囚犯撇在不见天日的死牢中。

既不优待,也无酷刑,就这么把他晾在监狱的角落,每隔几日就派人提审一次,翻来覆去地问那些重复到乏味的问题,似乎想从路易斯千篇一律的的回答中找出些特殊的东西。

“你如何潜入总督府,又用什么东西杀死了莫吉斯总督?”

——我也想知道啊。

路易斯嘴上却对答如流:“我买通了总督府的女仆,通过她搞到一套守卫的制服,然后找机会混了进去。至于凶器……是我随身携带的匕首,作案后就带回了家。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刀,你们随便找把当作证物好了。”

“是你将贝拉夫人与千金带出总督府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也算是为她们做件好事,不至于总觉得自己见死不救。

路易斯实际答道:“是的。”

“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带走?”

——这个答案真的很难编。

路易斯无奈地继续替自己(更是替楚德)圆谎:“是为了做两手准备。如果事情提前败露,我在火场附近被守卫拦截,还可以拿她们的下落换自己一条生路。我也威胁了她们,说如果胆敢回到玛伦利加,我必会杀人灭口。”

死囚百无聊赖地重复着故意编造的话语,审讯者则面无表情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出于好心,路易斯提醒他:“无论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你就不用记录新供词了。”

对方抬起头,鄙夷地瞥了路易斯一眼,潦草地结束这场没有任何新成果的讯问。

路易斯知道,这些审讯者都是吕西安将军派来的。

这位地区军事领袖似乎对案件真相仍抱有怀疑,即使路易斯本人已经认罪,他仍锲而不舍地组织徒劳的审讯,试图寻找更多的证据,同时想方设法拖延处决的时间。

将军不会包庇任何人,不会因路易斯救过他一命而徇私情,他当下的努力也并不全是源自信任——这起案子实在有太多蹊跷,无论是贝拉夫人的消失,还是路易斯过于坦然、近乎求死的态度,都在暗示表象之下隐藏着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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