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渔民和织网工,一部分居民还以晒盐为生。盐场滩池沿着海滩铺开,远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积满海水时则会像一排巨大的镜子,装下每一只掠过天穹的飞鸟。时值正午,晒盐的工人坐在用椰树叶搭起的凉棚下,倚着沾了海盐的木柱打盹。
低矮的平房和栅栏围起的庭院容纳着平民拮据寡淡的生活,终日对着同一片海、同一片天以及眼前生存的重担,和城墙内的喧闹浮华仿佛是两个世界。
艾德里安抵达渔村村口的路牌时,路易斯已经在附近的树下等着了。艾德里安紧走几步,来到他面前。
“大师。”他用适中的音量打招呼,不想打破正午的静谧。
路易斯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示意艾德里安跟上。
无光者伤人甚至杀人的案件在玛伦利加地区发生了不止一次。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会对此感到恐慌,但归根结底,长久的恐慌是需要资本的。对一直身处困境的贫民而言,比起遥不可及的安全,他们不得不选择温饱,用“野兽食人”的解释给自己带来安慰。即便家人、邻居、朋友死在无光者手里,他们也只能将痛苦视作命运的一部分,在这片泛着海水味的土地上安静地生活下去。
这一次案件出现了三位死者。一个是晚归的渔民,一个是住在村庄角落的织网女工,一个是驻守在旧教堂的老牧师。杀戮发生在同一个夜晚,三具尸体也都散落在离海滩不远的小教堂周围。
渔民和女工都有家属,守卫来清理现场时,他们哭嚎着收起亲人残破的尸体,打算用手里不多的积蓄筹备葬礼;独身的老牧师则没那么幸运,由于没有亲属和后代,处理后事的工作只能由教团的其他教士完成。那所教堂暂时空了下来,短期内恐怕也没人敢靠近那里。
教堂里静立上百年的神像终究没能庇护这三条生命。而今,他们已经远离了苦难。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走近现场时,发现教堂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半蹲在灌木丛边上,低头搜索着什么。那人着一身红底白纹轻甲,戴着头盔,腰侧悬一柄长剑,是玛伦利加城市守卫的标准装束。按理说,守卫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的确很奇怪。
艾德里安还在猜测对方想做什么时,路易斯已经向那陌生的守卫走了过去。他轻咳两声,对方马上回过头,缓缓站了起来。守卫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艾德里安远远地认出那是一块衣服的残片。
路易斯上下打量着对方,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我没想到这里会有守卫。”
守卫显然认出了眼前这位赏金猎人协会的荣誉会长。先是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再开口答道:“我是辛西娅,隶属于玛伦利加第二步兵营。”
守卫铠甲和骑士头盔本就挡住了身体线条和面部,辛西娅的声音又低沉粗哑,艾德里安差点没发现对方是个女人。辛西娅摘下一边手套,主动和路易斯握手。视觉过人的艾德里安马上注意到,女守卫的手比普通的城里女人厚实有力得多,掌心布着长期握剑留下的茧。
握完手,路易斯表明了来意:“我是来追踪那个无光者的。”他指了指身后的艾德里安。“这家伙也和我一块。”
辛西娅透过头盔狭窄的观察口朝艾德里安多看了几眼,初步判断这是托雷索家的人。
“你好。”辛西娅简短的招呼背后带着警惕和尊重。
虽然在玛伦利加待的时间不长,艾德里安已经开始了解外人对待托雷索的态度。他也合乎礼节地回应了一句。
路易斯适时打断了博弈和猜疑。他在教堂外墙边蹲下,低头查看那里残留的血迹:“我以为守卫已经不管这些事了。‘野兽食人’,这不就结了吗,剩下的可以交给我们这些专业人士。”
言辞中的嘲讽意味实在太重,艾德里安觉得这有点过分,于是略带歉意地向辛西娅解释:“科马克大师接到了相关委托,接下来我们会处理的。”他希望这能让对方好受一些。
辛西娅无奈地摇摇头。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坚持己见:“把这些案件当作‘意外事故’是无奈之举。但就个人而言,我还是想把杀害平民的凶手找出来。”
“无光者已经失去了人的意识,而法律和刑罚只有对知晓何为痛苦和罪恶的人才有意义。‘绳之以法’对它们来说恐怕不适用。”路易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或许吧,我甚至不知道死亡对无光者来说算不算是解脱。”辛西娅叹了口气。“但这至少可以排除一些危险,保证市民的安全。”
她回过头,远远看向盐场边的晒盐工人。
“他们也是玛伦利加的市民。”女守卫轻声说。
她向路易斯展示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残破、陈旧、带着腥臭的布片,因为浸过凝结的人血和组织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这和几位死者身上的衣服都不匹配,应该是无光者经过灌木丛时被枝杈刮下的。”
路易斯笑了,默许辛西娅与他们一起行动:“看来这座城市还没有烂透。”
辛西娅的决意给路易斯带来难得的信心。他拉过艾德里安的手臂,将托雷索家的年轻人带到教堂与灌木丛之间的空地上。那里是凶案发生地的中心,和几处尸骸的距离大致相等。虽然尸首已经被收走,渗到泥土里的血迹依旧可见,在长着短草的地面染出几块棕黑的斑痕。
路易斯站在艾德里安身后,双手按着年轻人的肩膀,低沉的嗓音就在艾德里安耳畔很近的地方响起:“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你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用其他感官寻找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无光者留下的东西。气味,温度,声音,什么都可以。”
听从路易斯的指示,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第七章 人形凶兽
作者有话要说:Never the Same - Daniel Aaron Martinez
在讨论无光者的伦理定位之前,我想转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众所周知,无光者是由特定人类“堕落”而成的,但很少有人活着目击这一过程。其中一位幸存者在悲剧发生时年仅六岁。当时,她正抱着没断奶的弟弟坐在床上,她的母亲和祖母已经煮好了鱼汤,等待打渔的父亲归来。她的父亲没带回渔获,脸上挂着疲惫的苦笑。
晚餐的某个瞬间,男人突然蜷起身体,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他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眼眶盛满泪水,嘴巴开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紧接着,男人的双眼突然涨得通红,面色可怖,不属于人类的利齿和利爪飞速生长,扭曲的肌肉绷坏了破旧的衣裳。“他”变成了“它”。
曾经温柔的父亲、丈夫和儿子野兽般撕开自己母亲的躯体,啃下妻子的皮肉,在“进食”完毕后夺门而出。女孩抱着弟弟缩在床角,用破旧的被褥盖住自己颤抖的幼弱身躯。直到惨叫声停息,她才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看清眼前的惨状。听说她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城市守卫,希望改变了的生活能给她的内心带来安宁。
——银湾塔杂记·“无光者”的传闻
艾德里安闭着眼,站在曾经发生血案的地方,调动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搜索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路易斯的手还按在他肩上,没多用力,但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以及这个男人的体温。
有点烫——艾德里安想着,险些涨红了脸。因为双眼紧闭,这种感觉比起平常更加鲜明。
和阳光、炉火、滚油、刚烤完的土豆不同,这种温度是含蓄沉稳的。不像荆棘一样带着刺,而是被时间打磨过的热烈,令人下意识地想要亲近。
不行,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为了摆脱多余的想法,艾德里安再一次调整了呼吸。
来自东面的海风吹过旧教堂陡峭的尖顶,周围的草木窸窣作响;远处是不息的海潮声与鸟鸣,夹杂晒盐工人休憩时的闲聊。而在更远的地方,玛伦利加的城墙之内,市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他们或许会在酒馆里提起渔村的这桩惨案。
由于几具尸体曾在这里躺了一夜,又被残留的鲜血浸了几天,除了海风送来的咸涩,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淡淡的腥臭。那是死亡的味道。
艾德里安必须不断给自己的感官做减法:删去每日重复的自然杂音,扣除生者制造的遥远的喧哗,再慢慢分析留存下来的“异常”。专注的状态下,路易斯搁在他肩上的手与传过来的温度似乎变得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