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86)

海格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也脆弱得可笑。

他将脖颈转过四分之一圈,正好能看见萨缪尔衣领下挂着世界蛇吊坠的链条:“你是不是从没在我面前哭过?”

伏在海格肩头的人动了动,用沙哑的嗓音小声反击:“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不,我只是……很意外。”海格握着萨缪尔的肩膀,喃喃自语。“没想到你我能像现在这样对话。”

萨缪尔一向是个城府极深又要强的人。回溯早年在教团蛰伏的时期,即便被长官要求承认错误,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所有失态都与这位天生的剑术大师无关,更别提为谁落泪了。

自打记事以来,就算是对着索菲娅,萨缪尔也没哭过——他不愿让亲妹妹看到兄长的软弱,唯恐这会让她为自己担忧。

面对外人更是如此。他必须刀枪不入、毫无破绽,才能作为托雷索家族的族长生存下去。

现在,萨缪尔却毫不顾忌海格那有些扭曲的性格,也不再执着于彼此的身份,只是借用自己早就不太熟悉的方式,肆无忌惮地放纵涌上心头的情感。

不被理解的委屈,被迫孤注一掷的无所适从,已变得迟钝的罪恶感……沉积数载的阴翳被一扫而空,萨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与血流从未像现在这般顺畅。

隔着船舱的几层木墙,他们能隐约听到海上的风声。再过一会儿,信标号的水手和佣兵们就会唱起粗犷悠扬的船歌,用未经雕琢的歌声送走今天的落日。

明明还是个下不了床的重伤员,海格的话音里竟隐隐带上了萨缪尔从未听过的笑意:“你的性命从来不属于我,我也再不想和你扯那些陈年往事了。你要是总想着死在我手里,我绝对会让你不痛快。我是认真的。”

他松开臂膀,但始终没放下萨缪尔的手。

萨缪尔抓着衣袖草草抹了下脸,移开了视线:“以前怎么没见你像今天这样会说话。”

“因为直到站在世界蛇跟前,直到你把圣器劈得粉碎,直到你打算听天由命、放任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夺去你的性命……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自己。”

海格想,自己也许比谁都自私和贪婪。他把信仰和职责看得比性命还重,可同时,他也不想放开萨缪尔的手,不想眼睁睁看着萨缪尔走向毁灭。

在救下萨缪尔的瞬间,海格也拯救了沉湎于旧日仇恨的自己。

无独有偶,用海格的剑与战场亡灵死斗的同时,萨缪尔终于挣脱了缠绕他多年的噩梦。

这一次,他没有抛下战友葬身险地。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让他痛彻心扉的遗憾。

萨缪尔终于得以坦然地正视海格的眼睛。

“我答应你。”萨缪尔轻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你。”

不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还是觉得伤口疼,海格皱起眉,又摆出了异端审判官的标准表情:“不要看谁的面子,我也不是那种随便赏脸的人。”

就算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生活,哪怕寻找生存目标都成为一种考验,总比在生死之间随波逐流要好。

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这已算是不错的结果。

萨缪尔再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圣器被毁,洛格玛地区再次被封冻,教团那边怕是没法交差了。”

海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为教团鞠躬尽瘁近二十年,教团养我天经地义。破坏圣器也是以大局为重,我会和上司解释清楚。”

——反正日薄西山的教团已经没剩几个能提出异议的权威了。

他又反问萨缪尔:“你呢?不知托雷索家族的长老们是否会认可这样的选择。”

“无论那些老家伙怎么看,我也不打算回鹤山庄园了。他们执着于世界蛇与圣器的概念,却忘了信仰本应为人而生。”萨缪尔低下头,淡淡一笑。“除了几位至亲,我对这个家族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对我呢?”未经思考的追问脱口而出。海格回过神时,只见萨缪尔已被这过于坦率的问题惊得说不出话,现在就算收回也来不及了。

索求答案的意图太过直白,以至于萨缪尔露出了对他而言最接近忸怩的表情,只能用问题回避问题:“海格,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谁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从玛伦利加一路远征至此,挖出世界蛇与灾变的真相,把你从古圣殿救出来……这绝不是错误,我也不打算后悔。”

海格不由得想起圣徒罗兰德的事迹。

安顿好圣器之后,罗兰德信守了与索尔缇的约定,离开死而复生的洛格玛,一步步成为当时的教团领袖。在他毕生的努力下,教团一改过去的姿态,给大片土地带来了持续几代人的珍贵的和平。

令人惋惜的是,并非每一任教团领袖都能继承罗兰德的遗志,他与索尔缇的愿望就此搁浅了数百年。而今,海格和萨缪尔也走上了这条老路。

“你绝对猜不到外头有多冷。就像历史上的每一次冰封潮,圣器被破坏的瞬间,它残存的力量将世界带回了冬天。”萨缪尔轻轻摇头。“这就是最后的灾变。从今往后,人类将再次抓住自己命运的缰绳,可世人未必能理解我们的选择。”

海格对此不以为意:“那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

萨缪尔讶异地笑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异端审判官,竟也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刚榨取完家族的利用价值,就连族长都不想当的家伙也好意思说我。”

广阔寒冷的海面上,信标号就像是被海浪与北风推向南方的漂流的摇篮,船舱内却是另一番明亮温暖的景象。

而在这温暖的摇篮中,尖锐辛辣的挖苦都显得格外亲切。

正如航船上的远征者们翘首期盼春天的回归,玛伦利加的市民同样顶着灾变的心理重压,趁天气逐渐回暖,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活。

总督府附近的警备尚未解除,站岗的守卫让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工匠已经开始修缮被烧毁的部分。

看热闹的人也少了大半:对大多数人而言,莫吉斯总督是活是死并不重要——他们甚至不太关心总督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才是最关键的。

临时减税的消息一出,因灾变再临滋生的不满情绪很快平息了不少,吕西安将军也因此摸索出了一点维持局面的门道。

路易斯站在总督府不远处的巷口,隔着守卫围起的封锁区域,远远眺望那几个被大火烧黑的方窗。窗框边的青色釉面砖曾十分亮眼,如今却被熏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我可不是无聊到来看热闹的——他在心底默念着。

莫吉斯总督被杀的那个夜晚,贝拉夫人往自己门缝里塞了封信就走,给路易斯留下了总督府大火背后的真相,而他转手就将真相送给了烛火。

就算人们知道杀死总督的凶手是谁,路易斯也不能将这一证据公之于众。

这是他能为贝拉做的最后一件事。曾被囚于总督府的孱弱蝴蝶终于飞出沾血的牢笼,路易斯不希望她被再次卷进罪与罚的漩涡。

贝拉离开得很仓促,信里也没交代什么细节,路易斯总担心她会留下破绽——虽然她的消失本身就是巨大的疑点。因此,路易斯还是悄悄来到总督府附近,权当确认自己是否需要帮忙善后。

不出他所料,什么收获也没有。

不对,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大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叫住了他。路易斯转过身,只见艾德里安怀里抱着折起的厚披风,额角还挂着汗,八成是跑过来的。

“我刚去过您家,见那儿没人,就想您也许会在总督府附近,没料到还真是这样。”艾德里安的眼睛很亮,神情却并不轻松。

路易斯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人往远离总督府的方向走:“病终于好了?”

“好了。”

“真的?”

“这次是真的。”

路易斯微微点头,又问:“什么事这么着急?你该不会是病一好就跑来找我吧?”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路易斯:“大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

路易斯心说不妙,面上却不见波澜:“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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