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醉生梦死的青年时期,路易斯没少和活跃在风月场合的女性谈笑风生,也因此对她们抱有独一档的同情:“那他真是个恶人。”他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玛伦利加的法律,等待他的只会是极刑。至于那些受骗成为帮凶的姑娘,飞狮公馆正在努力和城市法庭交涉,以确保她们受到的惩罚不会过于沉重。但无论是否知情,售卖极乐烟草都很难被宽恕。”
极乐烟草,一种极易成瘾的特殊药物,短时间内能带来“极乐世界般的美梦”,但随着对药物依赖的升级,它将令使用者逐步丧失心智,最终陷入唯有死亡方可解脱的癫狂。
人们并非不知道使用极乐烟草的恶果,但在动荡不安的灾变时代,那天堂般的虚幻光景实在太有诱惑力,以至于总有人把“未来”抛在脑后,孤注一掷地将自己投进一场场靠幻觉堆砌起来的迷梦。
路易斯很能理解艾德里安现在的心情:“禁药贩子的所作所为威胁了市民的安全,也有损你们家族的声誉。与其等着守卫查封禁药工坊,不如由托雷索的族人亲手解决问题,表明飞狮公馆的态度和行动力——你和索菲娅都是这么想的吧?”
艾德里安坦然承认:“就是这样。”
利他主义和正义感是一方面,主动清理门户所体现的象征意义则是另一方面。
“您也许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在码头杀过一个人。”艾德里安提到了和路易斯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就是一名禁药贩子,身上还带着账本。不过,那家伙属于链条的末端,账本里写的又多是暗语和假名,很难追踪到工坊。当时叔父正忙着调查圣器,这件事也就耽搁下来。”
路易斯了然地点头:“其实你们已经掌握了很重要的线索。只是在玛伦利加的灰色地带,有些知识恐怕是正经人无法理解的。”
艾德里安谦虚地追问:“您是说,我们需要找到‘业内’的人?”
“艾德里安,你知道为什么玛伦利加虽有着强势的总督府、训练有素的城市守卫、严明的律条,极乐烟草却仍是屡禁不止吗?”路易斯突然反问。
艾德里安低头思忖片刻,试探着答道:“难道说总督府在纵容它的流通?”
路易斯摇摇头:“这倒不至于。若是由托雷索家族领头,切断这种禁药的流通渠道、捣毁玛伦利加地区的生产工坊,总督府和市政厅还是会出力支持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既有利于城市治安,又能在市民间提高声望,何乐而不为呢。”
艾德里安抿着唇:“但他们表现得并不踊跃,这很难让人相信其中没有利益上的关联。”
“因为极乐烟草已经成了玛伦利加的一部分。”路易斯缓缓揭开谜底。“它十分危险,但有利可图,所有总有人铤而走险,为生产禁药的地下工坊提供资金和人力。这些商人很精明,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投资,什么时候该全身而退,再把账面处理得干干净净。”
“而商人是这座城市繁荣的‘功臣’,是总督府一部分权力的来源。贸然得罪少数富商,也足以让玛伦利加伤筋动骨。”艾德里安顺势接过路易斯阐述的逻辑。
路易斯摊开手:“事情就是这样。”
艾德里安小声强调自己的立场:“我们托雷索和那些商人不一样。”
“我知道。”路易斯微笑了一下。“不过,如果只是破坏工坊本身,不牵扯背后的金主,那群‘大人物’不会直接跳出来为难你们。当下采取这种做法比较稳妥。”
“也只能这样了。”艾德里安无奈地叹道,想着有些问题还是得等叔父回来再说。
看着艾德里安循自己的思路,为解决问题寻找眼下最合适的方案,路易斯突然觉得心情很不错:“你能主动找我帮忙,而不是勉强自己去单打独斗,我很高兴。”
艾德里安笑道:“是您说我可以这么做的。”
“这件事我会帮你。但必须记住,现在的你和索菲娅一样代表着托雷索,需要时刻明确自己的位置。”路易斯答应得很爽快。“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那家伙虽然没掺和这些肮脏的交易,但对玛伦利加的事情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该不会又是那位作家先生吧?”
“当然不是,他可比谢默斯阔绰多了。”
两天后,路易斯把艾德里安约到了贵族区的公共浴场。
“我们到底是来和线人见面,还是来泡澡的?”艾德里安站在浴场门口,对着积了雪的木招牌陷入沉思。
冬天里,屋外冷得人缩成一团,室内温暖如春,这种天气自然很适合坐在热水浴池边消磨时光,艾德里安也很喜欢周身舒展、大脑放空的感觉(毕竟鹤山庄园附近就有一个天然温泉),但他觉得现在远不是享受的时候。
路易斯已经拿来两个木盆和干净的毛巾,招呼艾德里安往浴场的方向走,嘴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次算我请你的,不用算在事后的报酬里。”
艾德里安没有挪步,怀疑的眼神里写满了“您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路易斯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这里很适合谈正事,而且我们要见的‘万事通’最喜欢来这泡澡。尊重并模仿彼此的兴趣有助于相互信任。”
虽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被路易斯糊弄了,艾德里安还是选择了让步。
只要他想,艾德里安随时可以列举出一串原因,来说明为什么“不该在这里谈重要事务”:雾气蒸腾,人多耳杂,布不蔽体,太不庄重……
但面对路易斯这位老牌赏金猎人,艾德里安担心,这些看似有理有据的质疑反而会让自己显得肤浅——这十数年的年龄差,人生经验和性情的差距横亘在他们之间,在指引艾德里安成长的同时,也令他不时感到微妙的自卑。
路易斯总是让他“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不要让身份和经历的差异干扰了二人的正常沟通,但艾德里安不确定自己总能保持正合适的姿态。
他打心底憧憬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间,憧憬反而成了他直抒胸臆最大的阻碍。
公共浴场内用大理石铺地,弥漫的水汽浓得快要挡住墙上的壁画,热腾腾的风夹杂着熏香的气息。正中央的长方形大浴池两边,分散着若干个一丈见方的圆形浴池,彼此用上过漆的雕花木屏风隔开。玛伦利加人重视享乐,浴场自然很是热闹,谈笑与戏水声不曾停息。
卸下层层叠叠的衣物,路易斯领着艾德里安走进最角落的小浴池,靠着池壁坐在水中。路易斯约请的“万事通”尚未出现,他们只能边泡澡边等。
通身上下只有一块围在腰间的浴巾,水蒸气熏得人皮肤发红。艾德里安不自觉地打量路易斯袒露的上半身,又局促地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聚焦在屏风的镂空花纹上,用有限的美学知识为每一块图案命名。
赏金猎人的身躯理所应当的健硕,布着若隐若现的伤痕。刀伤,箭伤,也许还有被火灼过的痕迹,那些不自然的隆起或凹陷像凌乱的诗句,记叙着艾德里安无从知晓的故事。而造成这些伤口的,除了无光者和野兽,更多的是人,形形色色的人。
相比之下,艾德里安的经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无论是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还是玛伦利加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他在其中都被安排了某种角色,却几乎不需要表达自己的意愿。
被更大的力量推着走,这或许比清醒地寻找新位置要轻松得多。
艾德里安假装不经意地再次看向路易斯,却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他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尽可能平静地问:“您在看什么?”
“在看你手臂的伤。”路易斯说着,直接将手伸向艾德里安身上那道被无光者抓伤的痕迹。“可惜留下了这么明显的伤疤。这对你来说恐怕还是头一次吧,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赏金猎人的手指和掌心带着武器磨出来的茧,擦过艾德里安手臂上已经愈合的伤疤。动作极其温和,令艾德里安想起路易斯房间里的火盆,以及那几圈干燥柔软的绷带。闪过脑海的画面轻盈得像是一场梦,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路易斯收回手时,艾德里安莫名觉得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无论是和无光者战斗,还是涉足人与人的博弈,你都应当保护好自己。”路易斯缓缓说道,低沉的嗓音浸润着浓稠的水汽。“我知道托雷索家族的继承法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萨缪尔是怎么夺权的。至于玛伦利加的权力斗争,我看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