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也如是承认:“我家侄子说他想提前结束这种‘师生关系’,大概是因为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吧。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为何会派艾德里安过来。”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萨缪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利用他。你不只想让艾德里安脱离家族元老的控制,还打算让他成为我的枷锁,确保我不会阻碍你们探查圣器的行动。”
“可以这么说。”
“你甚至不愿意对我撒谎。”路易斯苦笑了一下。
萨缪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他轻声说:“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忙,路易斯。”
路易斯举起烟斗的动作停在一半。
他知道萨缪尔的自信不是毫无来由的。他们已经认识了太久,甚至曾一同厮混着渡过醉生梦死的青年时代,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无需多言的地步。
也正是因为相互熟识,面对如此困境时,路易斯更加感到苦涩:“六年前你保住我的命,就是为了今天给赏金猎人协会埋雷?”
萨缪尔最初缄口不语,沉默好一会儿才回答:“不,除了长久打算,那里边也有个人情感的因素。我一直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路易斯。”
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表示对往事毫不在意:“一般朋友是不会滚到一张床上的,萨缪尔。”
萨缪尔没有说话。
路易斯又说:“你刚才问协会有什么动向,我现在就告诉你。激进派想让灾变继续发生。为此,他们会不顾一切阻止你和海格的行动。楚德说,我要是愿意加入他们,事成之后就能回到协会,甚至可以继续当真正的会长。当然,我没有马上表态,他们给了我‘考虑的时间’。这个交易划算到像是一个骗局,但为了会长的位置对你下手实在有悖于我的作风。”
萨缪尔的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总有人不愿意看到灾变终结,对吧?”
路易斯徐徐呼出一团缭绕的烟雾:“你要是问我,我会和当年给出相同的答案——”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
萨缪尔抢在路易斯之前说出了对方的原话。
“你说过,自己对圣器不感兴趣,也不认为灾变能从根源上消除。险恶的人心比天灾更加难以捉摸,我认同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找到圣器、终结灾变是我们托雷索家族的宿命,也是教团的职责。我的父亲,艾德里安的父亲,还有海格的导师,他们都死在了寻找圣器的路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绝不能被那些鼠目寸光的投机者妨碍。”
“又是宿命论啊。”路易斯长叹一声。他注视着萨缪尔,那双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的碧绿眼眸与艾德里安甚是相似,这令路易斯感到一阵恍惚。“那时你之所以离开我,大概也是因为我对消除灾变持消极态度,不会陪你寻找什么古圣殿吧。”
萨缪尔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归根结底,他的确利用了艾德里安,也利用了路易斯。
路易斯挥开眼前的烟雾,又缓缓说道:“看在过去的份上,我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你委托我制作的火器也已经快设计完了,等材料一到,很快就能成形。但是,我不希望艾德里安成为你实现愿望的牺牲品。如果让艾德里安继续跟在我身边,他迟早会被协会的激进派盯上。我比谁都熟悉赏金猎人那一套。他还年轻,看着他被卷进这样的阴谋,我会有罪恶感。”
“好吧。至少在我离开玛伦利加前,艾德里安会暂时留在飞狮公馆,他正好需要养伤。那之后怎么打算,就看他自己了。”萨缪尔作出了妥协。“你迟早会发现,让他留在身边是有好处的。”
“我对此深表怀疑……”
“话说回来,你还没交代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呢。”萨缪尔默数着路易斯叹气的频率。“艾德里安不会随随便便放弃任务,这一点我很清楚。”
“的确是我激他走的。”即便是感情经历丰富的路易斯,也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开口。“我亲了他。”
“……什么?”
萨缪尔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精彩,但路易斯无暇欣赏。他扶着额头,一脸无奈:“别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有尴尬的时候。我已经自我检讨一天了。”
“那可是我侄子啊……”萨缪尔一脸的难以置信。
路易斯垂着头,闷声说道:“多谢提醒,我知道那是你侄子。顺带一提,我从没有把他看作另一个你,最好不要用艾德里安跟我打感情牌。你们完全不一样。”
萨缪尔环起手臂,摇了摇头:“我本就没这个打算。不过我很好奇,你对艾德里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很讨厌他吗?这孩子性格很随和,能力也不错,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不,我并不讨厌他。”路易斯马上否认。“相反,我很喜欢那种个性。”
“除此之外呢?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吗?”
路易斯很诚实:“不清楚。”
萨缪尔不禁哑然失笑:“你居然‘不清楚’?别说笑了路易斯,我是看过你招蜂引蝶的。就算现在改过自新、收敛了许多,你也绝不至于这么迟钝,连自己对谁抱有什么感情都察觉不出来。”
说罢,他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将披在肩上的斗篷戴好,准备“走来时的路”从窗口离开。
“萨缪尔。”
被叫到名字的人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萨缪尔回过头,视线正好与路易斯对上。
路易斯说:“我曾经真心喜欢过你。”
萨缪尔背过身去:“……我知道。”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赏金猎人的神情分外平静。“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依旧是我的朋友。”
“谢谢你,路易斯。”
萨缪尔的声音很轻,其中盛满了越过往事的释然。
清晨的银湾海鸟云集,扬起的船帆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碧海上的帆影伴着波光流动,帆上的巨幅图案也因此荡出了新奇的纹样。
很快,探险家胡塔的爱船“信标号”将再次扬帆起航。
这一次,信标号将顺着海岸线南下,将在玛伦利加中转的香料、珠宝和丝织品运向库诺大陆南部与西部的其他港口;完成贸易任务后,信标号又将秘密接近大陆西北的“沉默之地”,为即将前往洛格玛地区寻找圣器的萨缪尔等人建立前哨站。
和迎接信标号返航时一样,伸向海面的栈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信标号的水手!”
“你还是省省吧!等你当上水手,我都有自己的船了。到时我就叫它‘瓦瑞娜号’!”
“哈哈哈,瓦瑞娜不是你家小猫的名字吗?”
作为信标号的主要赞助人,托雷索族长兄妹理所应当地出现在海港区,为可靠的伙伴胡塔送行。艾德里安也跟在他们身边。
趁着船锚尚未出水,船长胡塔让达伦骑在自己肩上,扛着他在甲板上小跑。达伦边笑边叫,张开一双稚嫩的手臂,模仿头顶飞过的海鸟。身着男装的索菲娅站在栈桥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六岁的儿子和胡塔一同玩耍。
她凑近萨缪尔,小声说:“你看达伦,他多喜欢鸟儿啊。在公馆里整天对着信鸽小声叨叨,来到码头这儿就想着和海鸟扎堆。现在离春天明明还远着,可昨天他就和那些小伙伴商量起做风筝的事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萨缪尔笑道。“你不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扬帆远航吗?”
索菲娅张开手臂,迎接海上吹来的潮湿的风:“是啊,我会一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出发的时刻将近。胡塔把达伦从肩上放下来,拍了拍达伦的肩膀,将他轻轻往索菲娅的方向推:“小少爷,咱们下次见啦。”
达伦依依不舍地走向自己的母亲,一步三回头的模样令胡塔很是心疼。达伦走上连接船岸的长木板时,因船体颠簸踉跄了一下,艾德里安连忙上前两步,牵起达伦的手以确保安全。
萨缪尔跳上甲板,借着和胡塔拥抱送别的机会,在他耳边轻声说:“多注意船员的情况,特别是玛伦利加的增员。我担心会混进总督府或者赏金猎人协会的爪牙。”
胡塔的性格足够机警,马上理解了萨缪尔的用意:“我知道了。”他咧着嘴,笑得很潇洒。“你和海格应该是在一个月后出发吧?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教团的‘女武神’了,那可是艘好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