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20)

老馆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银湾塔提前置办好的棺木内,但迫于库尔曼人的轻骑兵已在玛伦利加远郊驻扎,城外的墓园已经去不了了。好在银湾塔建时就藏着些机关暗门,起初是为了保存少量极为贵重的书籍和文物,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

于是,众人将棺椁留在银湾塔地下空旷的书库里。正上方恰好是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白天时会披上穹顶投下的阳光。

这也遂了老馆长的遗愿,让他的灵魂与身躯永远留在他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地方。

一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过后,尚未离开银湾塔的杂役正准备将最后一批藏书转移到船上。银湾塔的藏书量不容小觑,城里剩余的十来辆马车好不容易集结在台阶前,只待丽兹一个指令,就将把几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装车送往码头。

日落后,北风刮得更紧了,橘黄色的余晖在寒冷的朔风里被夜色一寸寸吞没。翻卷的乌云开始聚集,下雪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

背着行囊的市民们仍在涌向码头,迫近的战火已灼得他们焦头烂额。当中间杂着大哭大闹、不愿离家的孩子与老人,也混进了一度随教团消失的虔诚祈祷。

而在这潮水般奔涌的混乱里,特意为老馆长敲响的钟声是如此神圣庄严。

丽兹和谢默斯站在银湾塔门前,一齐目送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的背影。除了宁愿在家坚守到死的少数,玛伦利加现存的大半人口都聚集到了海港区,想要挤上离港的船只。飞狮公馆和残留的地下帮派正协助城市守卫维护码头的治安。

“谢默斯大叔,”丽兹抱紧手臂,将双眼浸得通红的泪水已在风中干涸。“我改变想法了。”

谢默斯扭过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丽兹轻咬下唇,手指攥紧了衣裳:“我听码头的人说,这里的船不够,没法把全部市民撤离出去——就算再来几艘恐怕也不行。”

“我知道这个情况。”谢默斯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所以,这批书就不用运过去了。我们租的那艘瓦瑞娜号还有大半空间,可以留给其他市民。我知道装不了多少人,但能救走一点是一点。”

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默斯一愣,随后轻轻点头:“就这么办吧。”

他转过身,虔诚地注视矗立在图书馆中央的神像:“没错,知识是至高无上的,可要是没有了人,这些知识又有何意义呢?只要他们活了下来,银湾塔的生命就会在他们身上延续。”

丽兹看着谢默斯,问道:“那么你呢,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默斯坚定地回答:“不,我会留下来。”

丽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很清楚等待玛伦利加的会是什么。

而谢默斯已经做好了为银湾塔“守墓”的准备:“你知道侧塔的机关吧?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去处。虽然不是所有藏书都能逃过一劫,但只要保住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两本书,我们的努力就不会是徒劳无功。”

久违地站在银湾塔檐下,如漂泊半生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谢默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能救一点是一点’,是吧?就像守备军的战士一样,丽兹,你我都在为玛伦利加而战,相信这也是老师希望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Refrain - S.E.N.S.

☆、第七十七章 黄昏

银湾的海面上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响起船歌,甜美的摇篮曲连同窗后透出的烛光一户接一户地销声匿迹。

混乱惊惶的日子里,白昼与夜晚的界限似乎也随之消弭。夜空被云雾遮去大半,投向地面的月光再婀娜动人,码头上彻夜长燃的火炬再温暖,也无法让人抛却心中的恐惧,无忧无虑地沉入没有战争的梦乡。

路易斯孤身一人坐在银湾的灯塔下,将自己浸入这片远离人声的寂静。周身除却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便是冬季海滨冰冷咸涩的空气,是他熟悉的玛伦利加的味道。

不,不是纯粹的寂静。只是断断续续的喑哑嗓音已和风声融为一体,让路易斯一时分不清那是大雪将至的讯息,还是谁的号哭或怒吼。

码头边缘的流浪醉汉没和其他平民一同祈求登船逃离的机会。

他本就无家可归,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就算玛伦利加沦陷在即,也不会多想明日如何——“担忧未来”是意欲求生者才有的特权。在这最长也最令人不安的夜晚,他趿拉着踉跄的步子,走得东倒西歪,不成调地大声唱起过去时常听见的歌谣。

“玛伦利加的水手呀——钟情于,嗝——钟情于美丽的姑娘。他潜入海底寻找……对,寻找贝壳!好搭配姑娘的衣裳——”

他将每句词的尾音都拖得很长,又发泄似的塞进些意义不明的语气词,就连声音都带着浑浊的酒气,实在说不上好听。

没等最后一段唱完,醉汉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颓废的歌声随之戛然而止,人也干脆就势趴在地上昏睡过去。远远看去几乎分不清是醉倒的流浪汉,还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路易斯抬起头,看着灯塔上透出的暖烘烘的火光,只觉得这份安宁几乎要和现实脱节。

耳畔缓缓靠近的脚步声拥有他最熟悉的节奏与音色。

然后,艾德里安挨着他身边坐下。

“你难得回一趟玛伦利加,眼前却是这么……混乱的局面,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对不起。”

就算看不清艾德里安的表情,路易斯也能听出话语中强烈的愧疚感。

十六年过去了,就算身份不同以往,艾德里安依旧会下意识地优先考虑他人的感受,总想着不该亏欠对方,却又生怕如此说话显得生疏。

这叫路易斯感到既怀念又辛酸:“开口就是道歉啊……”

撑在地面的左手向旁边摸索几寸,正好能扣住另一个人的右手。

“能真正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这一事实让艾德里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虽然仍是苦涩的笑,但其中多了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坦然:“我道歉一向是真心实意。”

正如路易斯所想,继任托雷索族长、担起飞狮公馆的大梁之后,现在的艾德里安已经拥有平视自己的资本和气势,反倒是路易斯产生了些许微妙的自卑,但艾德里安那些不曾改变的习惯同时冲散了这份自卑乃至畏惧。

所以,路易斯还能趁平静尚未被打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艾德里安说:“当一族之长不太容易吧。你也像萨缪尔那样,通过了‘飞狮试炼’?”

艾德里安不禁失笑:“算是吧,只是那个试炼已经大打折扣,缩水得厉害。鹤山庄园的长辈们急着找人处理残局,想着走个流程了事,顾不上设计多严苛的考验。”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叔父走后,索菲娅夫人也代理过一段时间,只是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了。之后又换过两三任临时族长,但都不长久,其间有不少人脱离家族,甚至改换了姓氏。我接手的时候,人心其实已经散了,真正管得了的,也就剩下飞狮公馆这百十号人。”

就和不久前的玛伦利加一样,彼时的托雷索家族也是个外表光鲜的烂摊子。而在库尔曼人南侵的大背景下,艾德里安再怎么竭尽全力挽回颓势,也只能争取将损失最小化。

路易斯一时间百感交集:“……所以,你干脆留在玛伦利加,并且守到了现在。”

艾德里安似乎又笑了一下:“当然也有别的原因。”

不是路易斯自恋,他的确能猜中艾德里安的心思:“因为我?”

事实上,路易斯也想象过,要是自己哪天回到玛伦利加,却发现艾德里安不见踪影,他的内心恐怕会出现巨大的空洞。好在艾德里安抢先一步把自己找了回来,只是这个时机实在太糟糕了。

“头几年我偷偷打听过你的下落,只是当时的市政厅还在通缉你,周围几座城市也收到过风声。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追究当年的事——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自己的本名。”

路易斯摇摇头:“可除了你,现在这里也没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名字。”

艾德里安回握住路易斯的手:“总归是有的。你看那位谢默斯先生,过去这十来年,他可一直没忘记你。”

说到谢默斯,路易斯就想起那极具浪漫色彩的惊人决定:“他说要和运不走的藏书一起留在银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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