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11)

他甚至因恐惧产生了久违的罪恶感,这是他在杀害琳卡、袭击吕西安、陷害路易斯时都不曾跃动的情绪。

陷落的冬谷要塞之外是博伊斯大军的营地。

楚德坐在火堆旁,正用长木棍拨弄眼前的柴火,眼底因长期失眠积出了一片青黑。他不敢入睡,唯恐凶恶的梦魇会操纵他的手,在半梦半醒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怎么,你不喜欢这幅景象?哦我差点忘了,你们那里足有一两百年没打过仗。在此之前,你大概都不知道战场长什么样。”

说话的是库尔曼骑兵队的头领,名叫史兀罗。在玛伦利加与沙城筹运物资、参与刺杀吕西安将军时,也是他代表同族与楚德打交道。直到不久前,楚德才知道史兀罗在部族中的地位这么高。

楚德一向是看不起库尔曼人的,又十分忌惮他们毫不掩饰的嗜杀本质。但讽刺的是,自打楚德逃到北方,也只有史兀罗愿意和他多说话。这个库尔曼人似乎对楚德充满兴趣,此时正用败军残破的旗帜擦拭自己的马刀,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冬季对北方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低温,粮食短缺,大雪封山后难以通行,人马也都需要休养生息。因此,在攻破冬谷要塞之后,博伊斯王国决定暂时撤军,史兀罗带领的这一支库尔曼人也将趁着契约期满返回草原。

骑兵队在围城战中基本派不上用场,但攻破要塞之后,库尔曼人借着屠城捞了不少好处。除了有形的金钱和粮食,打包带走的还包括肆意砍杀的快感。

就像鱼离不开水,库尔曼人长期浸淫在血与火之中,早已离不开战争,甚至异化成了战争本身。

史兀罗咧嘴笑道:“要不要跟我们去草原?我看你和那个‘路易斯’在船上打得有来有回,说不定还能教我们部落里的年轻人耍两下子。”

“不,那还是算了。”

楚德依旧与史兀罗保持着距离——就算留在博伊斯军中必遭人白眼,他也绝对不会跟着库尔曼人回什么草原。这是他作为玛伦利加子民仅存的植根于“文明社会”的傲慢。

“草原不好吗?不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只要有酒有肉,就能快活一整夜。”

楚德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史兀罗的“快活”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快活。

就算遭了楚德的冷遇,史兀罗脸上那不羁中透着残忍的表情也不曾变过:“这次替博伊斯王国打仗,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当雇佣军了。我准备把库尔曼各部落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强大到无坚不摧的草原军团。就像这股强劲的北风,我们的铁蹄将踏平整片大陆。”

他看着楚德,笑嘻嘻地问道:“我们要是把玛伦利加打下来,让它变成现在的冬谷城,你不会介意吧?”

楚德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史兀罗不是在开玩笑。冬谷要塞外的临时营地里,篝火在严寒中都显得力不从心,楚德的脊背却直冒汗。

“你们一直待在那儿,锦衣玉食惯了自然没什么感觉。可那趟南方之行着实馋着我了,玛伦利加真是个好地方啊。”史兀罗舔了舔嘴唇。“我们库尔曼人一向如此,只要缺了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会努力拿到手。”

——就和你楚德一样。

楚德震惊地看着史兀罗,半晌说不出话。

史兀罗又问了一遍:“你介意吗?”

楚德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摇头:“不……”

他被吓得分不清自己指的是“不介意”、“不清楚”,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史兀罗显然把楚德的反应理解成了第一种:“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Soldier - Fleurie

库尔曼人的设定其实糅杂了很多要素,其他背景板故事也是,基本没有特定历史原型。硬要说的话参考最多的是玛城的建筑风格……

☆、第七十二章 机关算尽

众所周知,对常年飘在海上的水手而言,码头就是除船只以外的半个家。再劣质的酒和面包,都是他们起航前和返航后离不开的依靠。

商人多数有些积蓄,不和平民在一处吃住,而需要出海寻找生计的小商贩、搭顺风船远行的普通乘客就没那么多讲究,也就比随遇而安的水手高一档。总而言之,海港区的酒馆会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用那粗粝的亲切感包容着玛伦利加的日与夜。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史兀罗带着库尔曼人离开后,博伊斯大军的营地空了将近四分之一。

没过几天,军队也开始逆着进攻时的路线向原先的国境线回撤。精兵及辎重开道,大军主力挟着从冬谷城搜刮的物资和人口走在中间,断后的自然是未立功勋或在军中不得势而被排挤的散兵。

与西进时的势如破竹相反,因天气寒冷、道路难行,大军回撤的速度很慢,补给线和营地被落满雪的深谷拉得狭长。先头部队走出山谷时,被排到最末的人还能看见冬谷要塞被火炮轰得只剩半截的箭塔。恐怕等到库尔曼人回归草原,断后的散兵都还没退出通向东部平原的山谷。

和其他军士相比,这部分人分得的军粮自然更少,没法从战利品中捞到油水,而敌人和友军的尸体也早已被搜刮数次,顶多能再扒下一层破旧的衣裳。北方的寒夜冷得吓人,要想不被冻死,他们必须自己找个挡风的角落,再拾点柴生火,将就着熬过一夜。

就算是“胜利者”的一员,他们也不见得能享有与这个身份相称的待遇。

沦落到为博伊斯军充当斥候的楚德也是如此,且他的处境要比普通士兵更糟糕。

每一个寒冷的夜晚都十分难捱。没有主力部队成组织的物资供应,没有同乡同袍的扶持,每次扎营过夜,被刻意遗忘在营地最边缘处的楚德只能自己拾柴,饥饿时还得到附近农庄的废墟当中寻找“漏网之鱼”。

史兀罗走后,再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打算在哪里过冬。因水土不服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染上疾病后,楚德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个冬天。

不只是精神萎靡,脚步虚浮,战斗力和观察力急剧下降,逐渐溃败的意志再撑不住习惯性的警惕心,楚德总感觉现实与噩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行走的每一步既是踏在积雪上,又像踏进血与土壤调和出的一片泥泞。

不比玛伦利加相对包容(尽管背后是含蓄的傲慢)的城市性格,北方诸国的人对身份不明的外来者一直抱有本能的偏见,更何况楚德干的都是为北方军人所不齿的脏活。

他们近乎迂腐地坚持正面作战,好让己方能在苦战胜利后心安理得掠夺敌人拥有的一切。至于放冷箭暗杀敌方指挥官、借夜色混进城中给水源投毒之类的手段,他们向来是不屑为之的。

但事实上,博伊斯王国的军队雇佣了走投无路的楚德,让他独自去干别人不愿做也不会做的事。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就算死在敌人手里也没多少损失。

因为不能让阴狠的招数脏污了“光荣”的胜利,楚德永远上不了博伊斯王国的功劳簿,其人其行更不会被承认,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等到了王都,和贵族阶层攀上关系,也许自己就会迎来新的机遇——楚德曾依靠这个想法支撑自己逃到北方。可往战场深处走得越远,这根精神支柱就越来越脆弱。

遭人冷眼的时候,楚德想起老会长多年前随口说过的话:北方没有赏金猎人的立足之地,就连根系深厚的托雷索家族也过得很不痛快。

这天傍晚,风刮得更猛了。为了让一军精锐在避风处落脚,扎营的号角吹的比往常要迟。处在掉队边缘的楚德捞不到有遮有挡、温暖舒适的营帐,只能效仿其他苟延残喘的伤兵,找一处来时搭建的简陋营盘暂时栖身。

楚德选择的“宿营地”与大部队隔着一段距离。三面残破的矮墙和半截房顶勉强挡住大部分来风,几个月前用石砖堆砌的“火盆”里除了灰烬,还残存着几块被冻得如同磐石的木柴。

身上虽裹了几层臃肿的衣物,楚德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视野的边界开始泛黑,已经顾不及感知周围是不是有人盯着自己。他掏出打火石,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块木柴点着,生起一团灼热的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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